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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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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仍是商州的故事。

    关于商州的故事我已经很久的时间未写了,可以说,岂止是商州,包括我生活的西京城市,包括西京城里我们那个知识分子小圈子里的人人事事,任何题材的写作都似乎没了兴趣。这些年里,你们看到我的时候,样子确实有些滑稽了,穿一件红格衬衣外套上缀满了口袋的马甲,戴一顶帽子,是帽檐又硬又长的那一种,而且反戴,胸前便挎着一个或两个相机,似乎要做摄影家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能拍摄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呢,欺人也自欺,只是不愿意丢掉一个文人的头衔罢了。西京城里依旧在繁华着,没有春夏秋冬,没有二十四节气,连昼夜也难以分清,各色各样的人永远拥挤在大街小巷,你吸着我呼出的气,我吸着你呼出的气,会还是没有头绪地开,气仍是不打一处地来,但我该骂谁呢,无敌之阵里,我寻不着对方。昨天晚上,又喝了一壶闷酒,笑着说,这次高职评定我要退出了,唯有痴情难学佛,独无媚骨不如人啊。妻子又只是喋喋不休着房子、汽车和街上又流行什么时装,她唠叨毕了,开始把什么巴拿马美容泥往脸上涂。我就用遥控器一遍一遍翻着电视机的频道,一直翻到了节目全部结束。

    清晨对着镜子梳理,一张苍白松弛的脸,下巴上稀稀的几根胡须,照照,我就讨厌了我自己!遗传研究所的报告中讲,在城市里生活了三代以上的男人,将再不长出胡须。看着坐在床上已经是三个小时一声不吭玩着积木的儿子,想象着他将来便是个向来被我讥笑的那种奶油小生,心里顿时生出些许悲哀。咳,生活在这个城市,该怎么说呢,它对于我犹如我的灵魂对于我的身子,是丑陋的身子安顿了灵魂而使我丑陋着,可不要了这个身子,我又会是什么呢?如果没有在初夏的四月,因挣着还要先进而被派去商州采访,并从商州行署所在地的州城又去了一趟镇安的老县城,商州的人事于我就非常地疏远,而我的生命也从此在西京坠落下去,如一片落叶于冬季的泥地上,眼见着腐烂得只留下一圈再捡也捡不起来的脉网了。

    是狼,我说,激起了我重新对商州的热情,也由此对生活的热情。于是,新的故事就这样在不经意中发生了。

    故事的背景材料是这样的:因为气候的原因,商州的南部曾是野狼最为肆虐的地区,这和商州西北部盛产一种矮脚叫驴一样有名,传统习惯上,西北部的人就被称为西北驴,南部的人就叫作南山狼了。州城里的人每年在冬季要烤烘木炭,炭市在城南门外的广场上,他们就去广场上招买那些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看着卖炭翁的长相,他们说:是镇安人吧,要么就是柞水县或山阳县的?!卖炭翁说是的,你怎么知道?他们就笑了。在海边生活的人,长相都是鱼鳖海怪的模样;在平原上生活的人,长得又多是牛呀马呀似的长脸。商州南部的镇安县、柞水县、山阳县的人差不多有皮薄骨硬,耳朵尖耸,眼或是三白或是四白。翻开那三县的县志,分别记载着在呈三角状的三县交界地,曾经因狼灾而毁灭过古时三县合一的老县城。我十多年前去过那里,海拔两千米的高山顶,四周崇峦环围了一块平地,中间就是废城池子,东西长五里,南北宽二里,形状如船。城池里只剩下九户人家,一座清代的房子,房子前有一棵白果树,直戳戳三十米高的,满地脱落着小扇子般的叶片。残缺不全的城墙上还有三座低矮的城门,一个门上写着“景阳”,一个门上写着“延薰”,另一个门上的石匾写着什么,不知道,已被鹰鹫的稀粪糊住,白花花像涂了一摊石灰。但是,就在这座城门之外,新盖了一幢三层小楼,据说是要筹建一所大熊猫保护和繁殖的基地,要进驻一大批研究大熊猫的科技工作人员。我在九户人家里分别吃过一顿饭,每顿都有蒸熟的洋芋蘸着盐末,喝一种苞谷糁熬成的糊汤,喝毕了还要伸出长长的舌头将碗舔得一干二净。他们告诉我,日子确实苦焦,之所以还没有迁移下山,就是因为要来一大批科技人员,老县城或许从此要振兴呢。山民陪我去了麦田,看那些古柏、残存的碑刻、佛塔和拴马石桩,竟然还看见了一个残去一角的焚纸炉,说是当时的县衙烧毁废弃的文件用的。我坐在“景阳”门下乱石堆上,用脚蹬蹬,蹬出一块青石,依稀认出上边刻着的“道光五年”字样。想象着这个城池昔日的景象,却不禁生出恐惧:一座城池竟然就被狼灾毁了?!我先以为这肯定是一种讹传,因为20世纪之初,中国发生了一次著名的匪乱,匪首名为白朗,横扫了半个国土,老县城是不是毁于那次匪乱,而民间将白朗念作了白狼?但九户山民异口同声地说,是狼患,不是人患,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话是那时狼真的多,成千上万只狼围住了城池,号叫之声如山洪暴发,以至于四座城门关了,又在城墙上点燃着一堆又一堆篝火。人们曾将百十头猪羊抛下城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企图打发狼群离开,但猪羊瞬间被咬嚼一空,连一片皮毛一根骨头都没有留下,仍是围着城不走。月光下东城门外黑压压一片,所有的狼眼都放着绿光,开始了叠罗汉往城墙上爬。人们往下掷火把,扔砖瓦,放火铳。狼死了一层又扑上来一层,竟也有撅起屁股放响屁,将稀屎喷到十米八米高的墙头上人的身上。当人与狼在这里对峙防守时,谁也没有想到竟有一群红毛狼,这可能是狼的敢死队,从南门口的下水道钻进了城,咬死了数百名妇女儿童。而同时钻进了一批狼的同盟军,即豺狗子的,专拣着撕抓马匹和牛驴的屁眼,掏食肠子,一时城池陷落。从那以后,狼是再没有大规模地围攻过老县城,老县城虽修了城河,封闭了所有下水道口,城里人毕竟逃走了大半,再也没有昔日的繁荣了。事过半年,白花花的狼的稀屎还干糊在城墙砖上;街道上偶尔见着了一疙瘩硬粪,踩开来,里边裹着人的指甲和牙齿、有人在饭馆里吃饭,吃着吃着口里有了异样的感觉,掏出一看,竟然一团菜中还夹着狼毛。也就是狼灾后的第五年,开始了白朗匪乱,是秋天里,匪徒进了城,杀死了剩下的少半人,烧毁了三条街的房子,那个黑胖子知县老爷的身子还坐在大堂上的案桌上,头却被提走了,与上百个头颅悬挂在城门洞上,每个头颅里还塞着各自的生殖器。老县城彻底地被毁了,行政区域也一分为三,镇安、柞水、山阳分别有了自己的小县和小县中的小的城池。

    在这一场匪乱毁城中,有一户姓傅的兄弟分家过活。老大开着一片粮庄,家境殷实,生有一个女儿,自小就请了教师在家授课。老二是做棉花生意的,高山顶上不产棉花,从平川道廉价买了来山上贵卖,经年挑一个两头高翘的棉花笼担,一边走一边喊:棉花,棉花!他为人诚实,性情却急,常常是听见叫卖声,某家的老妪拿着铜钱出来了,他则已经走远,气得骂:这急死鬼,是逛城的还是做生意的?!生意做得并不好。遭狼灾的时候,粮庄的掌柜夜里拿着火铳守在城墙上,夫人原本闭门睡觉,半夜里要解手,屋里是放着尿桶的,但她爱洁净,偏去后院厕所,厕所的泄粪口对着院外,一只狼正从那里往里钻,一爪子就把她下身抓个稀巴烂,失血过多便死了。闹起白朗,一队匪兵又在磨坊里轮奸了他的女儿。老二呢,匪退后再无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街坊四邻都说要么被白朗拉走了,要么就被狼吃掉了,他的老婆终不肯相信,总觉得丈夫还活着,会突然什么时晌就在门首喊:棉花,棉花!可怜这老婆一双粽子小脚,走遍了方圆沟沟岔岔,打问了所有见到的人,而且见庙就进去烧香磕头。随着镇安城新建,她拖一儿一女也到了川道,川道里狼虽然比在山顶的少,但仍然在大白天里就会碰着,而且装狗扮人,受迷惑了几次。母子三人听说一个山头上还是有着一个庙的,又去祷告,雨天里穿过了一片苞谷地,苞谷叶的齿边撕拉着他们的脸和胳膊,雨再沿着叶尖滴落到伤口上,火辣辣地疼痛。她让女儿走到前边,手里紧握着一根木棒,不断地叮咛端端走,不要走散。而背在背上的小儿,是用布带子系了三道和自己捆在一起的,还是害怕狼从后边将小儿抓走,便让小儿的一双脚尽量往前伸,她能双手拉着。泥在草鞋上粘成了大坨,走一步十分艰难,女儿的鞋很快就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丢失了,虽然母亲不停地骂着走快点,女儿仍是要停下抓痒着满是黄水疮的脑袋,并弯下腰从地上拔着刺蝶菜往口里塞,嘴角就流下绿的汁水来。她或许是饿得厉害,咬嚼声特别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地塄上已经站着了一只狼,狼也在咬嚼着,嘴大得像瓢,张合有些错位。做母亲的锐叫了一声,女儿抬头看见了暮色中灼灼的两团绿光,她们立时站定,谁也不再说话,嘴里的咬嚼声也停止了。人与狼在苞谷地里目光相持了半个时晌,松软的泥土里,妇人的脚深深陷下去,身子明显地矮了,而脸色开始发红,眼睛也发红,红得有了酱辣子色,披散的头发呼呼呼地竖起来了,没有风,但趴在背上的儿子听得见摇曳中的铮泠泠铜音。一声响动,接着恶臭难闻,狼拉下了一道稀粪。或许狼被妇人竖起的头发吓呆了,或许狼本身在病着,拉下了稀粪就坐在地上,然后又站起来,拖着泥乎乎的尾巴走掉了。

    也就在这个晚上,他们在寺庙里遇见了老县城的一个邻居,邻居也是来为失散的家人祈祷的,邻居告诉说:“棉花担死了。”棉花担是丈夫的绰号,妇人立即说:你吓我,你别吓着我!邻居说这是真的,稷甲岭的山口上,匪徒们在树上捆绑了二百多人,杀是没有杀的,留下来专要喂狼,狼就去吃了乳房和股部,也有挖出心肺吃了的,棉花担的个头大,脖子上的一道绳索绑得很紧,那颗头还在树上,脖子以下却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我看见了的,”邻居说,“这是他的命,他生就了短眉目长是短寿相啊,你得恨他,恨他把你抛在半路上!”妇人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一股黑血喷口而出,女儿看见了空中一个红的蝴蝶在飞,蝴蝶落在了寺庙的石头墙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的头就砸着了她的脚,她叫了一声“娘!”娘的眼睛全然是白眼睛。

    匪乱和狼灾毁灭了一个县城,而其中的某个家庭遭受了悲惨的命运,翻开商州南部各县的志书,这样的例子几乎随处可找。从19世纪一直到20世纪初的三四十年,商州大的匪乱不下几十次,而每一次匪乱中狼都起着极大的祸害,那些旧的匪首魔头随着新的匪首魔头的兴起而渐渐被人遗忘,但狼的野蛮、凶残,对血肉的追逐却不断地像钉子一样在人们的意识里一寸一寸往深处钻。它们的恶名就这样昭著着。我曾经三次去过商州,曾一个夜里正坐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吃晚饭,村口有人喊:“狼来了!”院子里的人全都扔下碗站了起来,院门哐啷关了,一人多高的山墙上的窗子也下了横杠。当全家人都进了堂屋,主人疑惑道:“真的狼来了?好多年狼没有进过村呀?!”掮了一把明晃晃的柴刀走了出去,果然最后落实到狼并没有来到村里。虽然那是一场虚惊,却如同在城市里谁突然呼叫地震了一样,必然就出现人群的混乱。而至今在所有的人家,孩子哭闹,大人们依然在嘿唬:再哭,狼就来了!哭声立即戛然而止,虽然这孩子没有见过狼,长大到老,一辈子也可能再难看到狼。

    那个妇人,继续补充故事的材料吧:妇人到底是气绝了,但她的女儿和儿子却艰难地活了下来。女儿是被在寺庙里遇见的那个邻居收养的,不久就随养父做生意去了省城,这女儿是真正享了福了。儿子是没人管的,但在流浪中一天天野长,最终竟成了一名猎人。商州的猎人春夏秋冬都要头剃得精光,扎着裹腿,蹬着麻鞋,黑粗布的对襟袄虽有纽扣偏是不扣,用一条腰带勒着,腰带是丈二长的白绒线织的。背着猎枪,牵着猎狗。狗当然是土狗,头要小,腰要细,腿特别地长,自幼就割断了尾巴,模样黑丑如鬼。这猎人打了一辈子野物,在儿子出生的时候,他用一百只狼的前胸皮毛连缀成了一张特大的褥子,把五尺宽八尺长的土炕铺满又一直铺到炕地。儿子五岁起,他就带着出猎了,教小家伙亲自剥狼皮,一双嫩手伸进被剥开的热腾腾的狼腔子里往外掏肠子,让血桃花一般地溅落在脸上。儿子见风似长,已经比父亲更为英武,成了商州捕狼队的队长。捕狼队最多时上百人,他们经年累月,走州过县,身上有一种凶煞之气,所到之处,野物要么闻风而逃,要么纠集报复,演出了一幕幕壮烈又有趣的故事在民间传颂。地方政府从未投资给过捕狼队,捕狼队却有吃有喝,个个富有,且应运出现了许多熟皮货店,养活了众多的人,甚至于商州城里还开办了一家狼毫毛笔厂,别处的狼毫笔厂都用的是黄鼠狼的毛,而他们绝对是真正的狼毫,生意自然更为兴旺。

    但是,英武的猎手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狼是越来越少了,捕狼队一次次削减人员,以至于连他们也很难再见到狼了。翌年的冬天,州行署颁布了关于保护野生动物禁止捕杀狼的条例,捕狼队自然而然解散,据说狼毫笔厂也随之关门。捕狼队的队长,最后接受的任务是协助收缴散落在全商州的猎户的猎枪,普查全商州还存在的狼数。在收缴猎枪的过程中,差不多他和所有的猎户都发生过口角。收缴最后的一杆枪是在七里峡沟,天下着雨,石板房上叮叮当当响了一夜,他在烧热的石板炕上做了一个梦:数百只狼围住了他,与他谋皮,语气温柔,喋喋不休,而且都爱嗔似的在他的手背上点一下趾头,但数百次在一个部位点,他手背的肉就烂了,白生生的骨头露出来,他惊醒了,出了一身汗。奇怪的是也就在他做梦的时候,这家被收缴了猎枪的主人黎明去泉里舀水,泉后的崖畔上坐着一只狼,这是一只年轻美丽的母狼,把泉水当成了一面镜子,用爪子梳理着身上的毛。主人立即俯趴在地,做出端枪的姿势,但主人的手里已没有了枪,是挑水的扁担,狼就扑了过来。狼的想法是张开血盆大口将人的脑袋囫囵吞下,但脑袋却只抵到口腔的深处,最后猎户将狼拥挤在了崖根,直到狼窒息而死,人也因失血过多死去。他含泪下葬了这个猎户人,将那张狼皮剥下背在身上普查了半年。

    这狼皮做了他外出的被褥,每到一处铺了,御寒,隔潮,但却常常在睡梦中周身扎痒,起身看看,狼毛是奓起来的。他起先并没有在意,以为是皮子没有熟的缘故,可每每有什么事情发生,狼毛就奓起来了,你无法用手扑摩下去。当那一回,他终于将他暗恋的女人邀请上了狼皮,他失败了,他才明白自己原来这般地无能,等女人哭着永远地跑去,狼毛也全奓开了,坚硬如麦芒。他捶打着狼皮,却并没有最后扔掉狼皮。从此每个夜里,他都要从狼皮上醒过来几次,在风清月明之下,往事成了再嚼也嚼不尽的一份干粮,一颗颗发涩的泪水就悄然落下。

    又是半年过去了,行署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组成人员花名册上有着他的大名,他却并没有去州城。人们看到的傅山,领着条狗,独自在官路边的一个小店里吃酒。

    “队长,队长!”

    叫队长他是不吭声的,铁青的脑袋上一双耳朵又尖又耸,而且高过了眉梢;叫他傅山的时候,那三个指头捏着的酒杯停在空中,耳朵在动着,但脸还是不肯转过来。他的酒量大,饭量更大,高高垒起一大碟的萝卜馅包子呼呼啦啦就没有了。狗却在桌子下捉苍蝇,叭,一巴掌拍在桌后的墙上,墙上落着的不是苍蝇,是一枚钉子,气得骂:汪,汪!隔壁的饭店里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那边一乱,就有人跑过来说,傅山,傅山,又是疤子脸来起事了!傅山还是不动,酒洒在了桌子上,他俯下头去吱地吸了,狗开始卧下来身子拉得长长的。人们请不动傅山,隔壁就一阵乒乒乓乓碗碟破碎响,看热闹的哇的一声喊着四处逃散。傅山倾着身子过来了,他走路始终是前倾着身子,进门说:“莫非是狼来了?”

    八仙桌前,一个脸上有着疤痕的瘦子蹴在凳子上,面前是掌柜摆了的酒与肉,他并不吃,用手将一把浓鼻涕抹在凳子腿上,拍着自己的脸在说:“屈掌柜,我讨不来账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好看?兄弟这脸是挨过一刀哇,就是讨账时被砍的!我今日讨不来,是不是明日再来?”

    傅山坐在桌子对面,狗的前爪也搭在了桌沿。傅山说:“你是来讨账的,不至于来丧人家的摊子吧?”疤子脸说:“哟,这是谁?!”傅山一拳打过去,那人从凳子上跌下去,还未回过神儿,但见一个影子从桌那边飘过了桌这边,自个脑袋就被按在了砖地上。脑袋是按死了,身子还活得厉害。傅山叫着:“狗日的到雄耳川耍凶了!拿刀来,把这头给卸了!”疤子脸的牙磕着砖地,连声叫:“大哥大哥!”傅山说:“我没你大!”疤子脸说:“队长,傅山队长!”傅山说:“你还知道我的名字?”手松开来,疤子脸趴着磕头,说:“谁不认得你,谁是眼窝瞎了!”站起来倒了酒要敬傅山,傅山不接他的酒:“掌柜的,欠别人的钱就筹着给别人还,免得让谁害骚地方!”转身顺门就走,众人啪啪地鼓掌。

    “傅山到底是猎人哇!”

    “他也不算作是猎人了吧?”

    狗原本在碗碟的碎片里噙着了一根骨头,啃得涎水长流,见主人已经出门去了,一下子丢了骨头,将那一卷狼皮叼住,四蹄轻快地跟着跑,像管家婆子,又像是跟班。有人叹了一声“这狗东西富贵”,从此狗就有了个很温馨的名字。

    但是,谁能料得到,那些曾经做过猎户的人家,竟慢慢传染上了一种病,病十分地怪异,先是精神萎靡、浑身乏力、视力减退,再就是脚脖子手脖子发麻、日渐枯瘦。其中一个最严重的姓焦的人去医院求诊,医生也说不清这是害了什么病,怀疑是出过重力或生活条件不好,他说:没出过重力呀,已经不钻山打猎了,耕地嘛基本靠牛,点灯嘛基本靠油。“还有呢,”医生说,“那以后最好不要和老婆同房。”他说这怎么行,不住在房里住哪儿。医生知道他听岔了,再说:“不要性交。”他倒躁了:我爷姓焦,我爹姓焦,我为什么就不能姓焦了?!医生只好说了粗话,问他是不是××过度?他低了声说:以前我是猎人,××基本靠手哩。医生噢了一声便不再问了。这个人后来是死了,身子萎缩得只有四五岁孩子那么大小了。消息传开,傅山也发觉自己的脚脖子发软,但傅山是何等角色,他不敢把他的感觉告知任何人,只在月明星稀的晚上,独自一人默默地来到银花河边,遥望着雾蒙蒙的对岸,一股风清晰地传送过来野兽的腥臊味,他知道在那边树林中是有一只狼了。果然这狼开始走出了林子在一片月光下嗥叫,叫得舒缓悠长。傅山是听得懂狼语的,那狼的叫声翻译过来,是:母狼,母狼,你在哪儿?作为猎人,傅山感到了莫大的羞愧,因为那只狼分明已经看见了他,而且竟做出跛腿的情状,一瘸一瘸走了十多米远,然后就兜着圈子撒欢来调戏他。傅山是没有带枪的,这时候他的脚脖子极度发软而支持不住,跌坐在了河滩上。

    十天后,傅山终于再次穿起了猎装,背着那杆用狼血涂抹过的猎枪,当然还有富贵,出了门。他的行李非常简单,口袋里只有钱和一张留着未婚女人经血的护身纸符,再就是捆成了一卷的那张狼皮。他来到了老县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正的狼窝看看。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傅山在老城池外的苍野里逆风行走,风吹得腰带掉下来了一头,富贵的毛全皱卷开来,斜着身子在荆棘丛中颤着疾跑。时间是一九九八年的三月十七日,天上的积云压得很低,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高山顶上并不是什么都长得高大,除了城池里的那棵白果树,差不多的树长到一人多高就开始分丫,十年数十年地悠着劲儿长,长得都是些侏儒木。荆棘全部都是铁锈色,皮皱得如鸡腿,在风里摇曳着铜音。富贵跷起了细腿撒尿,尿射得很高,风又吹来一片雨而落在它的脸上。傅山看着风和流云水一样从一个丘堆上翻上去卷下来,又翻上去卷下来,身边的荆棘上挂着一撮狼毛,往前走,又是一撮狼毛。从毛的颜色和曲卷的程度上,傅山知道这是狼很久以前的遗物了。他仰起头来,张着并不大的嘴,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一疙瘩云。

    傅山的到来,在寂静的春天里,使旧城池子的九户山民欢呼雀跃。他们以最隆重的礼节欢迎他,让他坐在炕上,摆上炕桌,将自家烧制的苞谷酒一碗一碗筛着给他喝,然后在石臼里砸洋芋粑粑。傅山是满意于自己的粗矮身体的,他有一张粗糙发黑的四方脸,有整个下巴硬似鞋刷的胡楂儿,还有榔头一样结实的但冬夏出汗总是臭烘烘的脚,却遗憾的是没有一张能塞进一个拳头的四方嘴,这是他归结于自己命运不好的根本原因。他一连喝下五碗烧酒,阴郁之气没有使他立即兴奋起来,反倒整个脸色阴沉铁青,在山民的歌功颂德中两条皱纹越来越深,脑袋垂下,愈发沉默不语。两只老鼠分别从屋梁上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桌子上,竟将酒碗砸翻了。老鼠是因主人抽烟喝酒而也上了烟酒之瘾,趴在木梁上吸烟酒之味时一时失足掉下的。他用筷子死死夹住了一只老鼠,在桌面上捣着,捣着,直捣得老鼠的小脑袋破裂了。这时候,孩子们却趁机把他的麻鞋穿上,麻鞋大,是套在孩子的鞋上的,并且要抱了猎枪去出门。他一把抓住了枪,唬着眼问:树上落着十只鸟,打下一只,还有几只?孩子们说:九只!他端枪朝窗外叭地放个脆响,窗外的白果树上一群麻雀应声起飞,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又一下子被另一处的树林子吸引去,而两只麻雀随之跌下。富贵却在空中一连串地翻腾,一个嘴角分别接叼住了一只。孩子们一片欢呼:神枪手!神枪手!他却扒在窗台上哼了一声,想起了当年上万只狼怎样来毁灭了这座县城,怨恨着北门外数千只狼一齐怒吼,叠罗汉一样从城墙根往上攀,却怎么能疏忽了不去照管东门口,以致使另一个狼群袭击了城呢?生不逢时,自己没有遇上那个年月,如今是一位英雄般的神枪手了,却只能打这些叽叽喳喳的麻雀!

    傅山的到来当然也传到了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主任施德同志来邀请他。这个秃了顶、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科学家与傅山有过交情,基地筹建的时候,捕狼队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曾将二十条狼打死后一溜儿挂在基地的篱笆上,以致数年里狼不敢再光临。施德见着了傅山,呼叫着举了双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傅山以前和他握手时像钳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傅山还是握着,而且不停地摇动——但这回傅山并没有伸出手来,脚下拌蒜似的已经酒醉了。

    傅山在城池外的河里帮山民提水,发现了河底上有着一杆枪的,但伸手从水里捞上来的却是一根老鹳草。再看河底,河底里还是有一杆枪的,又去捞,没有了老鹳草,一条黑脊梁的鱼游走了。河滩上是一丛丛开着白花的狼牙棘刺,他知道那是死去的狼群的灵魂还纠缠在这里。

    “你醉了,队长!”施德拉着他走,他还盯着河底。

    “是有一杆枪的。”傅山说,深深吸了一口这山林河川里的空气,“我没醉,我还能喝哩!”

    施德看着傅山,发觉他是有点老了,他放了一个屁,声音没有以前干脆。

    在施德的房子里,施德还是拿出了保存了三年的泸州老窖,又将一包干辣椒用油锅炸了让他下酒,猎人嗜好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但施德自己并没有喝,也没有陪着傅山划拳,因为基地唯一饲养的那只大熊猫要生产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早在大熊猫进入临产期的前三天,州城里的专员特意打来电话,要求随时把大熊猫的生产状况汇报行署,一定要确保世界级的活化石母子平安。施德是专家,是主任,是中共党员,是拿政府津贴的,他明白任何工作都有着政治。

    傅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喝酒,麻鞋脱下来,臭烘烘的脚气和酒味弥漫在房间里。到了半夜,富贵也昏昏欲睡地趴在那里,他站起来,觉得要去解手,摇摇晃晃到了厕所。第一次到基地来的时候,他在这厕所里解过手,一泡尿冲得一米外的一窝蛆七零八落。现在遮遮掩掩立在那里,尿却淋湿了鞋面。他靠在墙上,有许多话要对施德说,但施德并没有来。望着院子里有人急急跑过,而从右边花墙透过一片灯光,他知道他们还在那边的产房里忙活,不禁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革命样板戏,主角们往往要走到一棵挺拔的树下,站住,开始抒发豪言壮语。自个笑了一声,掖着怀也踅去了大熊猫产房,方明白了世上还有另外足以惊心动魄的事情,酒醉也随之清醒。

    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大熊猫生下来了一只老鼠般大的幼崽,但大熊猫几乎在同时死去,紧接着幼崽也死了。大熊猫母子都死去了,剩下了一群满腹学问的专家。这一天里,基地笼罩在一片悲伤气氛中,天上的云块支离破碎,沉下来粘着草,围着树,在台阶根溜着走,似乎它的毛茸茸也能握得住。科学家们都张着嘴,嘴唇上胡楂儿杂乱,哭不出声而泪流满面。施德两个小时坐在地上不起来也不说话,脸色和土一个颜色,简直像一个饿死的鬼了。傅山没有料到人的生产如拉一泡屎一样顺当,大熊猫却如此地艰难,更没见过这些曾令他神秘又敬畏的科学家竟是这般可怜可笑,如丧了考妣一样呼天抢地地悲恸!他拉起了施德,但没有什么话来安慰朋友,只拖着施德到基地的院外来散心,不远处是一个巨型拳头状的石岗,石岗上顶着一座残破的山神庙,“你吃酸枣不?”他指着石岗角的一株野枣树说,树梢上有一颗干瘪了的酸枣。他双臂挂在崖角上努力用脚去蹬摇野枣树,将酸枣弄到手了,施德却并不吃。

    “我安慰你,谁又给我说句宽心的话?”他有些生气了。

    “你毕竟还有狼呀!我呢,实指望着能生下一个崽来,基地就建功立业了……可现在连个本儿都没有了!”

    “南宫山上的狼再没有下来过吗?”

    “没有。”

    施德应着,却又补充了一句,说是九户山民倒是反映过,在张贴禁止捕狼条例的那日,贴布告的大石头前,突然涌集了许多动物,有狼,有狐,有山羊和野猪,还有山鸡、松鼠和蛇,又跳又叫,甚至疯狂交配。第二天里,人们在池塘里发现了大片大片青蛙产下的卵团,而蚂蚁窝里也是白花花一层蚂蚁蛋。它们是成了精了,在度狂欢节了?!但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狼了。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傅山就别转了头向城池东边的南宫山上眺望。南宫山上其实早已没了宫,山上云层裂开了一条缝,有阳光斜斜照下来,山峦如佛出世,呈现了一派光明。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主峦的一道石梁脊上正站着一只狼。

    施德主任先并未注意到那是一只狼,还以为是一棵树一块石头,傅山却激动得叫了一声。这只狼衬在天幕上,腰身非常细长,面南而立,扫帚一般的长尾搭在一块石头上。他立即认出那是十一号狼,是普查的狼群里最健壮也最艳乍的一只狼,却不明白这只狼普查时是在百里外的大顺山上,怎么竟在这里出现?!

    狼之十一号高扬了脖子嗥叫起来,声音锐而干,音节里应该算是高八度的,而且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如山地人的呼喊:喂——根保!“这是在发情!”傅山说。果然另一只狼遂在石梁脊左边的一棵树下出现了,然后十一号狼向那只狼跑去,弓着身子,四蹄轻巧,两狼靠近,尾巴都翘起来,像高举了鸡毛掸子,欢乐地舞蹈。

    “那一只是四号狼。”傅山说。

    跟随的富贵汪汪地吠了起来,声巨如豹,而且前爪在地上使劲刨土,傅山只好用双腿死死地夹住它。狼依然在舞蹈着。

    “大熊猫如果有狼这种发情就好了。”施德说,“你瞧,有狼就有猎人呀,没有大熊猫了我还算什么大熊猫专家?”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退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其实,我说的故事,正是与我有着剥也剥不开的血缘关系。我在我以前的作品里写下了许多商州的人和事,包括了家属和众多的老亲世故,但我遗漏了我的外爷。我的外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老外爷,在那一次匪乱和狼灾中失踪了,是死于匪或是死于狼,老老外婆咽了气后就不了了之。大名叫顺成的那个老城池的邻居领走了我的奶奶,舅爷长大成了猎户。

    生活原本是堆积了一大堆的日子,看似在停滞着,风云不起,水波不兴,实际上它以它的规律在暗中运动,人就在其中活着,两个家庭就这样繁衍开来,如一棵野草,分蘖了又分蘖,已经是蓬蓬的一大丛了。舅爷娶妻生子,生下了我的舅舅,我的奶奶在西京城里出嫁到了钱家生下了我的父亲,再是有了我这个孙子。母亲在我六岁的那年回去过一次商州,以奶奶的遗嘱寻找到了她的娘家人,但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有回去过。我依然也不认识还在商州的那些农民亲戚,可留在记忆中始终有母亲讲过的关于两个家族的故事。也是母亲那次回商州,知道了舅舅这一辈的状况,说是我的舅舅在七岁时的收麦天里,舅奶领着他去田里割麦,人已经是很累了,又饥又渴,正坐在麦捆子上揭了瓦饭罐盖儿吃拌汤,听见了有人在哭。那是一种很悲恸的女人哭声,舅奶就放下饭罐过去察看,竟是一只狼坐在麦田的土渠里嗥哭。它是抵着渠底嗥哭的,见舅奶走近,一下子跃起来将她扑倒了。舅舅听见舅奶叫了一声“我儿……”跑近看见了狼的身下压着亲娘,亲娘的头发已经被狼撕下了髻,一撮头发连着头皮的血肉挂在一丛酸枣棘上。舅舅并没有吓晕,也没有撒脚逃跑,跳下土壕双手抓住了狼的尾巴,舅舅说:“不要吃我娘,狼,不要吃我娘!”狼回过头来,看着我的舅舅,三角白眼里射着光,狼真的就不再咬他的母亲,半尺长的舌头伸出来舔舔嘴角,嘴角突然掀起,露出锥子一样的牙,呼哧一口却叼起了他的后颈就走。舅奶清醒过来,见舅舅被狼叼走,大声疾呼,那天舅爷出猎了并不在家,远近的村人举着木棒、铁锨撵了来,狼是前腿短后腿长上坡的速度极快,下坡却不行的,坡下的人一哇声撵打呼喊,在坡上收麦子的人闻讯从坡上也撵下来,狼就慌了。或许是舅舅很胖,有五十多斤重吧,狼叼着他再跑已经艰难,就在它放下舅舅要换一口气的时候,撵打的人到了跟前,狼只好丢下舅舅,眼睛一闪,舅舅看见的是一束红光,真的是一束红光,狼就逃走了。舅舅从狼口里被夺回来,后脖子上留下了三个冒血的窟窿,虽然后来用蓖蓖芽草和北瓜瓤敷好,从此怎么也消不了疤痕。“他一急,疤就发红,”母亲说,“只要见他的疤红了,谁也不再去招惹他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舅家的全部内容。我是数次地去过商州,因为辈分隔了几层,舅舅叫什么名字,村子又是什么村子,我一概不清楚,认亲的意义不大,所以从没有产生去寻找拜访的念头。我只说今生今世不可能认识那一股亲戚了,没想却在最后一次去商州不期然而然地相遇了。

    那天,我是以记者的身份懒洋洋地参加了商州的一次经贸会议。偌大的礼堂里,州行署专员在作关于商州地区现状的报告,他讲到商州是一万八千平方公里面积,划分行政县七个,州直辖市一个,乡镇五百七十三个,总人口二百二十一万,自古以来号称七山一水二分田,可耕土地二百二十六万亩,森林覆盖面积八十九万亩,中小电站三十五座,大型铁、锑、煤矿区四个,贯通四县的国道一条,县级公路十四条,虽不是富裕地区,但五谷杂粮都产,尤其山货特品丰富,如木材、竹器、龙须草、漆、火纸、核桃、木耳、蜂蜜。“还有十五只狼”,他最后说。还有十五只狼?!这一句话箭一样射进我的耳朵,在我听到的所有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从来还没有哪位领导在介绍自己的家底时说到还有狼!但商州行署专员说这句话时,语气平和,没有故意的口气也没有幽默的神情,这令我觉得惊奇而有趣。会后,我专门去采访专员。

    “您在报告中说到狼,”我说,“还有十五只狼?”

    “是的,是十五只狼。”

    “您说的是州城动物园的狼吗?”

    “不,是野生的狼。”

    “您怎么知道是十五只?”

    “我让人去普查了,我们为这些野狼编了号,是十五只狼。”

    “这么说,狼是商州的一份家产了?”

    “这当然呀!”专员得意地说,“假如没有狼,商州会成什么样子呢?你们省城的人是不了解山地的,说个简单例子吧,山地里的孩子夜里闹哭,大人们世世代代哄孩子的话就是‘甭哭,狼来了!’孩子就不哭了,假如没有狼,你想想……”

    “这我是了解的,狼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恐惧的,”我说,“没有狼不是更好吗?”

    “那孩子就一直要哭下去了!”我笑了:“你是个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

    “我是专员!”他说,真的就给我讲起了大道理。

    “你知道商州的山地有野兔、獾和黄羊吧,商州的黄羊肉是对外出口的,可狼少了下来,你一定认为黄羊会更多了吧,不,黄羊也渐渐地减少了,它们并不是被捕猎的缘故,而是自己病死的。狼是吃黄羊的,可狼在吃黄羊的过程中黄羊在健壮地生存着……老一辈的人在对狼的恐惧中长大,如果没有了狼,人类就没有了恐惧嘛,若以后的孩子对大人们说‘妈妈,我害怕’,大人们就会为孩子的害怕而更加害怕了。你去过油田吗,我可是在油田上干过五年,如果一个井队没有女同志,男人们就不修厕所,不修饰自己,慢慢连性的冲动都没有了,活得像只大熊猫。”

    “噢,听说商州的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里为一只大熊猫成功地做了人工配种,已经怀上孕了?”

    “是的,”专员卸下了眼镜,手始终在玩弄着一支批阅文件的铅笔,“大熊猫之所以成为国宝,就是因为它逐渐失去了对生存环境的适应能力,缺少性欲,发情期极短,难以怀孕,怀孕又十分之九难产。你想想,现在人越来越多,森林覆盖面积越来越少,原本对狼的生存带来了致命的危机,若要继续捕猎下去,终有一天狼也会同大熊猫一样的,所以我们颁发了禁止捕狼的条例。”

    我是没有真正地见过狼的,只在西京城的动物园里看见过一只,而且游园的那天,狼一直窝在棚里卧着不出来,只将那条扫帚一般长尾搭在窝棚门口。但以职业的敏感,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写作题材。当时心里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眼见过狼的人可能相当多,但恐怕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狼这个名字和关于狼的血腥味的故事吧。作为与商州有着血缘关系的我,深受过狼灾的土著人的教育,我是和专员的观点不一样的。他是外地人,他和他的家族没有受过狼的危害;我只觉得整个商州仅存下十五只狼对我是一种轻松。可是,从理性上讲,我又不能不同意专员的观点。据报载,在这个地球上,每年有数百个生物品种在灭绝着,若以此速度下去,人类将面临的是多么可怕的境地。而一个专员,能在现在普遍急功近利的仕途上将保护和禁猎的事提到政府工作报告中,这在中国若不是独一无二,也是少而又少得难得,作为我是应该热烈响应和积极配合了。当然更令我惊讶和着迷的是这才多少年,一个威胁人类的危险将可能变成一道供人欣赏的风景,这其中的内涵一下子刺激了我已经死寂了很久的创作欲望!我建议专员,能否让我看看这十五只狼的有关档案,如果可能的话,我可以为这十五只狼拍下照片。专员双手很响地拍打着,甚至还用力地抓了抓我的肩膀,夸奖我的想法不错,他说十五只狼还没有建立什么档案,仅仅是编了号,而且这一切第一手材料为那个搞普查的猎人掌握着,“我通知那个猎人来见你吧”。

    就这样,我打消了应付性的采访后立即要返回西京的想法,既来之就安之吧,暂时在州城住下来,等候着专员的安排。我估摸我将要从事一项重要的工作了,竟一时完全地沉浸到了对于狼的怀念和保护的意识中,可以说,我立地成佛,突变式地成了一位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我发誓从此不杀生,并开始吃素,而紧接着发生了两件事使我更加觉悟。一是我在宾馆的院子里闲转,明明看见一个妙龄女子在一楼向一间窗户里窥视,走近去,却是一株丁香树。二是经过州城的街心花园,我顺手掐掉了一株月季花茎,那整个月季一个剧烈的摇动,断茎骤然变粗变黑,然后一股白汁喷溅出来,而盛开的那朵花也立时紧缩,花瓣一片一片脱下来。这令我吃惊不小,万事万物都是有着生命和灵魂吗?遂想:所谓的灵魂不灭是什么?奶奶生前常说的轮回又是什么呢?是不是当一个人死亡之后,灵魂和躯体就分离开来在空中飘浮?如果能对应的话,在飘浮中遇见一只蜜蜂将一棵草木的花粉掺和于另一棵草木的花粉时,那灵魂就下注,新的草木就产生了,而当这新生的草木最后死亡了,灵魂又飘浮于空,恰好正碰着一只公猪和一只母猪交配,灵魂又下注,新的猪就产生了。如果这是可能的话,那么,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一切都平等,我这一世是人,能否认上一世就不是只猪吗,而下一世呢,或许是狼,是鱼,是一株草和一只白额吊睛的大虎。我越是这么玄想,越是神经起来,我知道我整个地不像是个商州的子孙了,或者说,简直是背叛了我的列祖列宗,对狼产生了一种连我也觉得吃惊的亲和感。

    在州城住下来,我才突然地感到了一种轻松,西京便与我远去了。早晨起来,用不着喝那熬得像鼻涕一样的麦片,用不着按老婆的要求必须吞下五粒维生素C和两粒维生素E,晚上也用不着一定得刷牙、洗脚才能上床。奇怪的是,我长年患着的口腔溃疡竟好得多了。可是,就在第三个下午,我焦急地去行署大院寻找专员要询问几时可以见到那个普查的猎人时,专员却鼓着掌说正要找我哩,“不得了了,商州要发生大事了!”他叫道,“你知道吗,这是要轰动全国的,老城池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唯一饲养的大熊猫已进入临产期!”

    “噢。”我说。

    “你好像不激动?”

    “这当然是宗喜事!但我更渴望为十五只狼拍照。”

    “可这事紧急呀,你应该去采访,详细记录生仔的状况,以告国人。”

    我赶去了。其结果是那只大熊猫在难产中死去,生下来的像老鼠一样可怜兮兮的幼崽也在不足两个小时内死了。

    这是我采访生涯中最为沮丧的一次,然而,我却在那里奇迹般地与我那舅舅相遇了。

    我赶到了基地,施德主任和他的一帮科技专家对那只名字叫后的大熊猫进行了许多激素检测、数据分析和产前行为状态的观察,认定产期就在二至三天之内。我瞧着已经绝食六天了的后,一只笨拙而衰弱不堪的家伙,想,怎么取这么一个名字呢?我不了解国内别的保护和繁殖基地里有没有叫皇的大熊猫,但这只后实在是太难看了。施德介绍说,世界上最孤独的动物应该就是大熊猫,它们几乎都单独生活,性欲近乎没有,在短暂的发情期一定要遇见配偶,遇见了配偶并不一定就发生交配,因为它们交配表现出的不是一种欢悦而是万分痛苦,即便交配了怀孕的也微乎其微,即便怀孕了,一百多公斤的大熊猫母亲产下的婴儿仅十克左右,存活率也只是百分之十。我听了大为震惊,首先想到了狼,接着就想到了人,人类有一天会不会也沦落到这种境地呢?我是读过一份研究资料的,其中讲到,人类已开始退化,现在一个正常的男人排精量比起五十年前一个正常男人的排精量少了五分之一,稀释度也降低了百分之二十。初读时我只是嘿嘿笑了几下就完全淡忘了,在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里,我却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恐惧,也使我更看重了记录大熊猫生产状况的意义。我加入了施德他们的小组,忙碌起后的产事,果然在第三天,后开始产崽了,我详细地记录了它的生产过程。

    九点五分。后破了羊水。后显得疼痛难堪,在产房内不停地走动,间或就躺在地上。它翻了一个滚,又翻了一个滚。后腰撅起,屁股是发肿的。

    九点十分。后呈坐姿,开始呻吟,眼角淌着黄的泪水。前掌又撑地了,将头埋下,再是蜷成一团,口那么张着,一下一下舔溢流在阴部上及周围的羊水。

    九点二十分。后抬起头了,声音更加凄凉。接着仰身躺下,呼吸变得急促,呻吟没有了,只是喘气,眼睛无力地看着我。

    九点三十分。后全身抵住了墙壁,发生了一连串特殊声响。我看看施德,施德也摇摇头,把手中的一节竹棍捏断了。可能是痛苦不堪忍受,后一骨碌翻身站起,却又倒下去,再爬起来靠着墙站着,一双后腿在颤抖不已。

    九点四十分。后倒卧在地,头埋在腹下。

    九点五十分。身子向内侧蜷曲,呈半月状,腹部剧烈煽动,我们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我悄声对施德说:能不能剖腹产?施德说:胎儿太小,破腹时哪怕是一点挤压,胎儿都有生命危险,且动了手术,大熊猫难于与人配合护理伤口,四川的一个基地就发生过伤口不愈合而导致大熊猫死亡的事件。

    十点二分。后又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走到了门旁,呈坐姿,五官扭曲,埋下头又舔溢在阴部的羊水。

    十点五分。大口喘气。突然,一阵撕心裂肺地叫唤。施德立即叮咛:注意,要生产了!可后又伏在了地上哼哼,哭啼如孩子。

    十点十分。前爪死死抓住铁栏,一个劲地呻吟。施德讲,大熊猫产崽无规律可言,最短时有七十天,长时可达一百八十天,他们已经两个月监视着后,产房里二十四小时值班,进入临产期就一直在这里伺候着。

    十点二十五分。后还是呻吟,挣扎。

    十点二十九分。后开始使劲。但大力气地呻吟、挣扎、使劲了,竟还没有生出来。大家紧张得满头大汗,一直蹲在门口的姓黄的专家有些虚脱,坐在了地上,脸色蜡黄。

    十点三十八分。施德端着葡萄糖液体和ATP能量合剂喂后。后努力而艰难地吃着。

    十点五十分。后呈卧趴姿势,头部斜抵在地上。如果难产时间过长的话,胎儿在子宫里受挤后就有生命危险。施德和那姓黄的叽咕了几句,遂决定:打催产素!

    十点五十五分。打催产素,黄专家持针注射,动手轻快,后没有被惊扰。

    十一点十三分。后头部抵着铁栏杆,即又焦躁不安地抵着墙壁。

    十一点三十分。啊,令人振奋的时刻到来了,后站在那里,两条后腿向里一蹬,用力!用力!再用力!一个小东西出现在阴部,但又缩了回去。施德脸一下子变成土色,双手握拳叭叭地响。

    十一点三十三分。后再次将头抵在地上,又是后腿向里蹬,用力啊,用力,对,再用一把力!噗的一声,一个稚嫩的生命终于出世,幼崽滑落在地。它确实太小了,一只老鼠那么大。后迅速转过身来,用嘴巴衔起崽儿,朝着我们紧走了几步,却一下子趴在地上。

    大熊猫崽的出世并没有像人出生时的一派啼哭,我看见的是它掀动了鼻翼,有一种笑的模样,这种笑使我诧异,还未解开迷惑,大熊猫就死了。紧接着大熊猫仔也死去了,它的笑原来是一种嘲弄,要证明它的出世是来催促大熊猫之死的。事情发展得相当突然,犹如夜晚里的一道闪电,强烈地照亮了一切,但随之黑夜更加黑暗。

    大熊猫死了,留下来的是一群研究大熊猫的专家。

    基地里悲凉一片。我散落了那一沓记录着生产过程的稿纸,提着照相机站在屋檐下,偌大的院子陡然间旋转开来,像推动着的大的磨盘。大熊猫黑白两色的躯体僵硬在产房的门槛上。天空上开始有了一团铅色的云,我疑心大熊猫的灵魂已经飘走了。厨房里蒸出来的馒头放在案上冒着热气,最后变凉,只有那只叫富贵的细狗叼着一根骨头在院中跑动,肆无忌惮地把一条后腿搭在树上撒尿。施德由一位光着头的猎人陪着,猎人后来去了山民家背来了许多熟洋芋,在石臼里捣粑粑,木槌沉重而迟缓。姓黄的专家穿着宽大的衣服,身子突然瘦得那般单薄,竟唱了什么曲子,一边唱一边来回小跑,像是乡间奠祭的冥器中的纸人。女愁逛,男愁唱,我担心他要疯了,他果然就疯了,仰天地笑,笑,笑着笑着号啕大哭,和前来看热闹的九户山民发生了殴斗,甚至用刚刚剥杀的大熊猫皮裹着自己的裸体,使黑而青的生殖器垂吊在了外边。跟随着黄专家的是他的同志,他们搂抱着他,但搂抱不住,就不停地用一块破布去遮盖他的生殖器,说:死了就死了,不是有克隆了吗,还可以克隆嘛,你还可以继续是你的专家嘛!黄专家是施德的助手,数十天伺候大熊猫,熬得眼圈发黑,我曾戏谑他:再伺候下去,你也就成了大熊猫了!他说他哪里有大熊猫贵气,他娘生他的时候是生在磨道里的,拉磨的驴粪沾了他一身。“大熊猫生产这么艰难,我真恨不得去替了它!”施德介绍,黄专家现在的职称还是个副研究员,他这次一直参与大熊猫的受孕、生育整个过程,就是满怀希望地要以这次成果申报研究员职称的。现在他疯了,大家将黄专家压倒在地上解下了大熊猫皮,把他的衣服强行给他穿上。施德就不敢再让黄专家单独居住,让黄专家到他的房间。这样,一直住在施德专家房间的那个猎人搬进了招待所我的房子来。

    招待所其实是一间仓库改造而成的,里边放有五张床铺,我一直未能同猎人说过话,他进来后给我笑笑,把猎枪挂在墙上的木橛上,而紧接着是那条狗叼着一卷狼皮进来,狼皮放在床上,它竟后腿着地直起身子,两个前腿拱了向狼皮作揖,呼哧呼哧像说着什么话。猎人一挥手,狗转身出去了。他打开狼皮,坐上去靠着墙就呼呼入睡了。他和狗的怪异令我大为吃惊。月光明晃晃地从窗子里照进来,狼皮的四蹄扑撒着垂吊在床边,龇牙咧嘴的狼头搭在床头。我端详着猎人,他浓眉大鼻,腮帮子有些大,嘴巴却小而红润,模样就有些滑稽,尤其两条腿是非常粗短的,腿根部显得臃肿,你无法想象这样的胖腿为何能成为一个猎人。猎人靠了墙张嘴发动鼾声,似乎喉咙里一直有痰,一拉一送阻碍着呼吸。“喂,喂,”我叫了几声,想让他躺下睡好,那痰或许就顺了,但他始终没有动,鼾声如滚雷一般,而且还时不时吹气。远远的院子那头,施德房间里传来黄专家的狂笑和哭骂,门外的富贵叫了两下。突然间,安静下来,猎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瞧见我还坐在月光下的床上,一脸的疑惑。

    “同志没睡?”他说,“我打鼾声了?!”

    “不,是我睡不着。”我说,“现在才四点,你就醒了。”

    “狼毛奓起来啦!”

    “狼毛?!”

    他告诉我是狼毛把他扎醒的,“你瞧瞧,瞧瞧!”月光虽亮,但我看不出狼皮的变化。他拉开了电灯,狼皮上的金黄色的一道道脊毛真的直竖着。人在惊恐中头发会奓竖的,但狼死亡之后的灵魂是飘走了的,剥下的狼皮上的毛怎么还会奓竖?“你吃过驴鞭吗,干驴鞭用温水泡了,它会胀起来横担在盆子沿的,”他说,“狼毛奓起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的!”他原本怪异,又说出这种话来,我就有些骇然了,立即下床穿鞋竟把鞋穿反。

    “你怎么啦?”

    “我……”

    “你睡吧,睡吧。”

    我怎么能睡下去呢,他越是平静地待我,我越是害怕,都有些变脸失色了。他进来拍了拍我的肩,就叫“富贵,富贵!”富贵从门外钻进来,说了三声:汪!汪!汪!他跳转身就把墙上的猎枪提在了手里,匆匆出门了。足足过了十多分钟,他回来了,说:“没事,没事,是七号八号狼迁徙呢。”

    “狼迁徙?”

    “它们原本就不在这里,到大青崖来可能是为了大熊猫吧,大熊猫一死,它们就该回大顺山了。”

    我更迷怔,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行署专员告诉的关于十五只狼的事,有必要问问眼前的这位猎人说什么七号狼八号狼的,他会不会也能知道那十五只狼?但猎人已经咯噔拉灭了灯,房间里重新是柔柔的月光,“睡吧睡吧,折腾得你半夜没有睡好。”人靠坐在墙上,脑袋勾了下来。我当然躺下,依然是没有睡意,思绪竟又溜到了西京,心里一时害起烦闷,院子里却又出现了脚步声,是那个黄专家在唱:为王的坐椅子屁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过头……下边的唱声突然被捂了嘴,言语含糊不清,接着是施德在低声训斥:“进屋去,进屋,大家都睡了你唱什么呀?!”

    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猎人发出来的。

    “你没有睡着吗?”

    “他真的是疯了。”

    “大熊猫戏弄了他,原本可以从此当研究员的,现在全完了……这怕也是他的命。”

    “……有狼就该有猎人吧,有大熊猫就该有专家吧,可你成猎人了却没有了狼,成专家了大熊猫却死了,这是命吗?”

    “人干什么生来就是干什么的呢,这比如有了家,家里买了一张桌子,因为桌子得有一把茶壶,你去街上商店买了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喝茶的杯子,便又去商店再买杯子,是这个理吧。现在茶壶打碎了,没有了,茶杯当然不能盛茶水了。上天造人是世上需要干什么的就造出你来干什么的。”

    我为我的一时发挥而得意着,猎人却明显神情黯淡了,他斜撑了身子点着了一支烟吸,吸得很狠,最后把烟蒂丢弃在地上。烟蒂还燃着,发出难闻的呛味,他翻下床去,我只说他要踩灭那烟蒂,却蹴在那里在带来的皮囊中摸出一瓶酒来,用牙咬掉了瓶盖,自己喝下一口,擦擦瓶口递给了我:“睡不着了,咱们喝酒吧。”

    我喝了一口,递给他,他喝了又递给我。“你不像个城里人!”这是他对我最大的夸奖。我笑了:“是吗?羊肉就是因为有膻味才是羊肉,你却说:这羊肉好,没膻味!”他嘎嘎地大笑,指着我说:“这就看出是城里人了!”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近乎了,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将酒瓶子递过来递过去,眼见着大半瓶酒就没有了,我想,窗外的那棵梨花是又开了一层雪的。

    “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说。

    “我像个知识分子吗?”

    “……他们没有你这眉毛胡子。”

    “我就是少了个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个四方嘴,哼……”他拿拳头往嘴里塞,没能塞得进去。俯过身轻声说,“我和施德主任熟,前几日从雄耳川来的。”“雄耳川?是镇安县的雄耳川?”

    “你还知道镇安的雄耳川?去过吗?”

    “没去过,但我的老老舅爷家在那儿。”

    “姓甚?”

    “姓傅。”

    “你不是从州城来的,省城人?”

    谁能想到,我与我的舅舅相见就是这么离奇!若是把这次相见写成文章在报上发表,读者全以为是手段低劣的编造,但是现实中的奇遇就这么发生了。我的舅舅名字叫傅山。那个晚上,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傅家的故事全讲出来,舅舅就不停地加以补充和说明,说到舅舅小的时候如何拽住了狼的尾巴救下舅奶而自己被狼叼走,舅舅便剥下衣服,果然在他的后颈上有三个红的疤痕,疤痕并不是我想象的是凹下的小坑儿,则鼓得高高的,像是大楼门上的门钉,红赳赳地放着瓷光。

    “我和狼是结了几代的冤仇!”

    “你统计过了没有,一共捕猎过多少只狼?”

    “你长这么大,能说清吃过多少碗饭吗?”舅舅的眼睛里射动着一股英气,又狡猾地朝我眨眨眼,“我没想到你竟也是个大知识分子了!干你们这号工作的每日都要与人打交道,打过交道的人你怕不会全部记得,但见过你的人都能记得你的。”

    “这么说,”我有些兴奋了,“商州所有的狼应该是都认识舅舅的?!”

    “可能是这样吧。左边那个山崖上有两只狼哩,半夜里它们迁徙,我出去看了,两个蠢家伙吓得要跑,却只兜圈子,那样子倒像刑场上的犯人,先自个糊涂了!瞧它们那个样儿,我说去吧去吧,政府在保护它们哩!”

    “你没有打它们?”

    “没有。”

    “舅舅知道现在不能捕狼了。”

    “这当然。”

    “可……”

    一时间,我为舅舅悲哀起来了。现在已不是产生英雄的年代,他虽然是猎人却不能再去捕猎狼了,商州几乎一个世纪以来灭绝了老虎、狮子,甚至野牛、野熊,只是有狼啊!我看着那杆磨得光亮滑腻的猎枪,看着他的一身行头,我的意思是:那么,你怎么还是这身装扮呢?但我没有说出口。舅舅抓起了酒瓶,再也没有让我,咕咕嘟嘟喝起来。远处黄专家的哭与笑清晰地从窗缝钻了进来,从四堵墙中渗透了进来。

    舅舅告诉我,他是商州捕狼队的队长,当狼越捕越少的时候,专员寻到了他,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还存在着多少只狼。普查的过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伤害以外,绝不能猎杀一只狼。专员的话不能不听。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只狼,并以发现的前后顺序一一编了号。这十五只狼分别是:一号灰麻点狼,二号白狼,三号老狼,四号独眼狼,五号瘸腿狼,六号灰毛黑眼狼,七号秃尾狼,八号黄狼,九号肥狼,十号红脊狼,十一号白蹄狼,十二号弓腰幼狼,十三号杂毛狼,十四号小青狼,十五号吊肚子瘦狼。正是他普查之后,专员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决心要停止捕狼队,停止笔厂狼毫笔生产,并建议有关部门制定和颁布了保护和禁猎狼的条例。专员在他普查汇报后,曾让办公室的人留他下来,以猎人的身份参与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机构筹建工作。他则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拎鸡一样拎起来骂:如果不能从猎,他还算什么猎人呢,几十年来,他已经穿惯了这身猎装,养成了在崇山峻岭密林沟壑里奔跑,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甚至睡觉从不脱衣服,靠着墙坐着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装,整日坐在办公室说话,吸烟喝茶,翻看文件,他还算是什么猎人的身份?!

    他说,他由一个捕狼队的队长变成了禁猎狼条例产生的主要参与人,所有的猎人都对他有意见了,他才觉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耻辱。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种罪恶感的是,条例颁布之后猎人们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极快地衰老和虚弱,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他的旧日队员解释,也不知道怎样说服自己。商州留下了他们这一代猎人,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干呢,于是惶惶不可终日。

    “我就是为狼而生的呀!”他说。

    酒色弥散在舅舅的脸上,黑红得像个茄子,他可怜地望着我,两个眼角堆集了白白的眼屎。天哪,舅舅的光头两侧,一对耳朵竟动起来,这是怎样的一双耳朵呀,长而尖,向上耸着,高出眼眉。相书里讲过这种耳形的人聪明,固执,但刹那间钻进我脑子里的一个想法是,舅舅的前世是狼,或许经年累月与野兽打交道,也逐渐使自己的形象与野兽较相近似了。舅舅的话是有道理的,从事一种职业久了,人会依赖这个职业而活着,这就是异化。我在西京城里,见过了许多离退休的领导干部,他们在位时虽是工作繁忙、人事复杂,但多么威严、刚强和健康,一旦离退下来身体急剧地坏了,且极易患上老年痴呆病。我的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她是一生的家庭妇女。在她七十多岁时。我就想请一个保姆,而她坚决反对,家里买菜做饭、拖地洗衣必须她干,到了八十三岁,眼看着她已干不了活了,我说请保姆吧,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说她没有用了。保姆请来,她却与保姆搞不到一块儿,要指责这样指责那样,保姆赌气离开家的那天,她显得那么快活,竟在厨房为我炒了四个菜。想到我的母亲,我怎能不理解我的舅舅呢!将心比心,如果世上突然没有了报纸杂志和出版社,那我,在大学就学习着写作,并干了十多年文字工作,我能不空落和恐慌吗?

    “对着的,舅舅,”我对舅舅说,“可是专员他考虑的是整个商州,他担心的是商州的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如果到了狼像大熊猫一样要灭绝了,也像施德主任他们为了繁殖出一只大熊猫要花那么大的代价,那就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们不愿意让后代成为人工繁殖狼的专家吧。”

    舅舅看着我,好像是说了一句“你可以当专员了哩”,就往起站,但是他在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却趔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我赶忙去扶他,以为他突然崴了脚脖子。

    脚脖子并没有崴,他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你指的是什么?”

    “身子骨。”

    “这么壮的身子,能一拳打死牛的!”

    是吗,舅舅的脖子梗起来,那后颈上的伤疤变换着颜色,双腿一跃上了床边的桌子,无声无息如猫一样。更惊奇的是他又从东墙根跳到西墙根,从西墙根跳到东墙根,弹来弹去像只皮球,末了就四肢分开整个身子离地贴在了墙上。我从未见过这般好功夫的人,直叫唤:慢着慢着。他从墙上落下,就地一滚,坐在了地上,我的掌声随即响起来。

    瞬间里,土墙上的木橛子却松动了,鬼晓得这是什么缘故木橛子就松动了,挂着的枪沉沉地跌下来,就在舅舅的身子左边直直地立着,然后倒下去。舅舅并没有伸手去抓,眼瞧着它跨地一下倒在地上。他的英气登时从脸上褪去,脖子也慢慢软下来,头垂着是夜里的向日葵。他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是个粗人,竟比我还敏感!他一定是在看电视时,电视里出现炒菜,就能闻到炒菜味;剪理头发时就觉得头发也疼;身上的痒痒肉多,受不得别人戳戳摸摸。我完全以我的切身经验去揣度他,甚至想以此去嘲笑他作为一个猎人是如何不相宜,但他颓然的样子使我不敢,我只说:“嘿,舅舅,我得求求你哩!”

    舅舅没有理我。

    “能不能领了我再跑跑商州,让我为那十五只狼拍照,留下一份资料呢?”

    舅舅抬起头看着我,嘴皱得像个小黑洞。

    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为我想用我的摄影机为商州仅存的十五只狼拍下照片,这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也似乎不可为二的,但我说出口就觉得这要求对他太残酷。舅舅的嘴严严地合起来,同时鼻孔里长长地出着气,接着就伸手去抓平躺在地上的猎枪。这时候我却看见舅舅抓住的并不是猎枪而是一条蛇,柔软滑腻的一条蛇,我惊得要叫起来。

    “噢?”舅舅疑惑地怔了一下。

    我赶紧捂住了嘴,因为舅舅手里拄着的是猎枪,是我看花了眼,他已经拄着枪把身子撑起来了。

    “行吧。”他答应了我。

    我立即取出相机,提议要为他拍一张照片,他开了门将富贵拉了进来,又把那杆枪背在身上,甚至洗了脸,立正着让我拍摄。他说,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拍猎人照了。但是,我在拍摄商州最后一个猎人的照片时,照相机的灯光却怎么也不能闪。我以为是电量不够,摆弄着对着别的地方试照,灯光却好好的。又以为是灯光的接触不好,检查来检查去,并没有什么毛病呀,可就是对着他无法闪灯。舅舅很是遗憾,嘟哝着这是日弄他,脸都洗了却照不成。我对那晚相机灯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么特异的功能,或许是他紧张而散发了一股什么磁力影响了相机,这么说使人难以相信,可那晚确确实实是这样。

    离奇的认亲和自我拯救计划的制定使我多少有些轻狂了,我们商定了天一亮就告别施德主任,告别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但是,狂笑和哭闹了一夜的黄专家彻底是疯了。他是在后半夜再次脱掉裤子,甚至把生殖器夹在腿缝里说他是母的,是母大熊猫,要生个崽呀。接着,跑回自己的房间,打碎了水壶、镜子、烟灰缸、玻璃茶几和挂在墙上的一张奖状框,又把十多年的关于大熊猫研究的书籍全都撕了,撕了还用水泡湿,放在糍粑的石臼里拿木槌砸。基地的人都去劝他,他见谁骂谁,甚至还抓破了施德主任的脸皮,施德主任只好下令用绳索捆绑了他让其安静下来。他被捆在了木板床上,仍剧烈挣扎,绳索便勒出他手腕上脚脖上一道道渗血的伤痕。施德主任又把绳索解下来,将床单撕成一绺一绺地用来拴住了他的四肢,闭着眼在他的下巴上猛击一掌,将其打昏,抬着要往州城医院去治疗。山区人把喂成的猪就是这样捆在床板上抬往山下城镇出售的,但出售猪是喜事,要喝酒,要放鞭炮,送黄专家却像出丧一般,人们哭哭泣泣。基地里没有了大熊猫,没有完成政府交给他们的任务,所有的专家需要返回州城向专员汇报,而专员和政府一定会怪罪他们的。为了充分证明他们高超的科技水平和曾经认真细致地工作过,施德主任央求我一块下山,因为我有大熊猫整个生产过程的录像带,可以为他们证明和说情。这牵涉到几十人的身家利益,我只好同意了,舅舅当然也跟着我,我们就雇用了九户山民中的精壮劳力将黄专家连人带床抬下山。

    基地大院外的路边栽种了枳树,枳就是在南方可以结橘的那种,但在秦岭深处,它却叶子极小,生满锥子一样的硬刺,挂着稀稀落落的不能食用却可下药的果子。枳树栽种在路边是为了护基地的院墙,现在却扯拉着一撮一撮灰的毛绒,并有一道白花花的稀粪淋洒了三丈余长。我捡了一撮毛绒,想起了一首歌谣,是欠账人对讨债者的许诺:大路边,栽枣棘,栽下枣棘挂羊毛,挂上羊毛织成绒,拿到新疆去卖钱,卖钱了给你还。但舅舅说,这不是羊毛,是昨晚狼迁徙时遗的,舅舅还说,他拿着枪出来的时候,三只狼正从这院墙根经过,它们的口里都衔着一撮野花,按顺序地放在院墙根,其中一只钻过了枳树丛扒在院墙头上往院子里看,身子胖胖的,努力地扒在那里,一边看嘴里还吱吱不已,他喊了一声,狼从墙头上掉下来。

    “我没有开枪,”舅舅说,“那只狼掉下来一瘸一瘸地,我以为它受伤了,迟疑一下,它就逃窜了。它以为它逃窜得快哩,其实我要打它早就把它打着了,可院子里黄专家在疯叫着,我再开枪会更吓着他……”

    “狼一定知道大熊猫死了……”我咕哝了一句。舅舅说狼是迁徙的,大熊猫一死狼就迁徙了。狼衔放了野花和趴在墙头上是要为大熊猫哀悼吗,还是最后离开的时候要瞧瞧这些专家的可怜样呢?

    专家们听到我的话,都转过脸来,似乎要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施德主任就突然急暴暴地叫了一声:“狼,狼!”

    说龟就来蛇,山地里常常就这么神乎其神,果然就在数百米长的院墙拐弯处,一个人弯腰背着一块木板,而木板上是伏着一只狼的。我第一回真真切切看见活着的狼了,它一身的灰麻点,两只前爪从木板的两个窟窿中伸出来被木板下的人紧紧抓住,两只后腿就耷拉下来竟随着人前行而行。还有一头猪,胖墩墩的小猪,跟在后边碎步儿紧跑。

    舅舅见我说出那话,故意不搭理,弯下腰去系鞋带,猛地听见施德叫喊了一声狼,他是一下子将蹲着的身子凭空弹起,跃出了五步之远。我看见他突然拉细拉长,几乎是他平时的一倍,落到地上了,又收缩一团,而枪已经端起来了。我尖叫了一声,几乎同时双手捂了耳朵,舅舅却没有放响,嗨地叫道:“是背了狼?!海根,海根,你这短腿,在哪儿捉住的?”

    木板下的脑袋就努力挺起来,这是一个长着一副大鼻子却是一双短腿的男人,他一直腰,狼的下半个身子几乎就要坐在了地上:“这不是队长吗!我在下湾林那儿挖了陷阱原本要捉那只野狗的,没想到来的是狼,你瞧瞧,你们猎人能背狼,我也能背了狼哩!”舅舅说:“能行!你把它放下来,让我瞧瞧它是谁?”

    海根真的就把木板同狼哐的一声撂在了地上,撒了脚往我们这边跑,他一时竟忘记了小猪,返身再去抱小猪,又觉得来不及,而狼在地上从木板窟窿里退出了前爪,立即后腿蹬起,头抵在地上一声嘶叫,眼睛就全然变成了白色。可怜的小猪在嘶叫中立定了四蹄,一时方向迷失,竟向狼一步步挪去,狼只一掌,小猪炭球一般滚动了。海根失了声地叫:“队长,队长!”

    舅舅叭的一下把枪勾响了。

    子弹在狼面前的一片叶子上爆起,叶子分为四块飘在空中。狼掉头就要逃,又是一枪,子弹落在它的身后,地上腾起一股尘烟。接着一阵连发,子弹就围着狼的身子响了一圈。这瞬间的一连串的枪响,像是电影中发生的场面,我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狼也就在起着烟尘的圆圈里一步挪不开了。海根大了胆子走近了舅舅,要说话,鼻子却发噎,他说:“我这鼻子不通气了。”舅舅说:“别人鼻子不通气我信的,你这么大个鼻子能不通气?”海根就对了狼招手,食指一勾一勾地,说:“这可得要你的一张皮了,冬天里炕上总得有铺的呀。施主任,肉就全送了你们吧!”舅舅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在衣服上蹭着弹头,开始悠然地往枪膛里按。

    “舅舅,”舅舅的神态让我也觉得他太油了,他将子弹装进了枪膛,我从突如其来的惊恐中冷静下来了,走过去抓住了舅舅的枪,我说,“舅舅,你要杀它吗,州里颁布了禁猎的条例呀!”

    舅舅怔了一下,动作僵住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狼。狼的一对白眼也看着舅舅,狼的嘴很大,嘴角似乎有一圈细白的茸毛,一耸一耸露着牙齿,而嘴唇上是一排像和尚头顶上的香疤一样的白点,尾巴垂着,脖子呼哧呼哧在鼓动。这样的对视颇有赌气的味道,我想起了拳击台上的拳击手,但狼的目光终于移开了,浑身开始哆嗦起来,发出低低的哀鸣。

    “你这个杂种!”

    舅舅骂了一句,把枪膛里的子弹退下来。

    “杂种?”我说,“狼还有杂种?”

    “它是野狗和母狼生的,你没见它长得漂亮却是个没劲儿的家伙吗?”

    舅舅转过了头,对海根说:“我是吃硬不吃软的,放了吧,这是我普查过的狼,编号十五,半夜里我遇见过它都没有杀。这位就是专员派来专门落实禁猎狼条例的高同志!”

    舅舅竟然指的是我,我一时还没有醒悟过来,向前走了几步,就拿捏了派头,我说:“狼是不能捕杀的,咱们地区现在只有十五只狼了,狼是要受到保护的。”

    “保护狼?”海根一脸的疑惑,“什么不能保护了,保护狼?狼是政府养的?!”

    舅舅掉过头从狼的面前走开,狼突然撒腿就跑,海根急追了数步,狼一回头,他却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但狼并没有扑向他,只是站在那里往我们这边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眼里放射了一种蓝光,样子极像一位站在婆婆面前做错了事的小媳妇,然后转身走去,先是慢走,再是快走,越走越快,后来猛地一个跃子,拐过墙角不见了。

    不管海根如何叫喊和埋怨,我们都没有理睬他,抬着黄专家离开了老城池的山顶。舅舅再没有说话,默默地只是走,他的枪倒背着,枪头蹭着了土坎,枪口上满是泥。富贵围着海根汪汪叫,后来叉开后腿银亮亮地撒了一泡尿,撵上了我们。

    “舅舅,”我知道舅舅的心情并不好,想寻些话使他忘掉刚才的事情,“午饭前能赶到山下的公路吗?”

    “难吧,”他说,“十二里路的。”

    “黄专家是大胖子,抬着够沉的。”

    “世上最沉的是腿沉。”

    “那是十五号狼吗?”

    “十五号。”

    “它见了你浑身筛糠一样地哆嗦哩!”

    “……”

    “我后悔竟忘了拍照了。”

    施德他们也慢慢地活泛开来,开始嘲笑起那个海根了。海根蛮单薄的,又是那么短的腿,但海根却能背了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就争论怎么个背狼,如何在山林里挖一个坑,坑上搭一个木板,木板上掏两个小洞,坑里藏上人和一个小猪或鸡,狼经过那里听见猪嚎鸡叫,就把前爪从木洞里伸进去要抓,藏在坑里的人就势便抓住它的前爪,直接就把野物背走了。专家们这么说的时候,舅舅一声不吭,我小声地问他背过几只狼,舅舅说,真正的猎人才不背狼哩。我问猎人为什么不背?舅舅说:“用得着背吗?”担着黄专员的一个山民笑着说:“你舅舅他背新娘子哩!”背新娘子是商州深山里的风俗,我以前来商州见过迎亲的队伍,因为山路窄陡,新娘子坐不成车也坐不成滑竿,全是由人背着进婆家的,山里就有了职业的人驮子。这人驮子一般身体好,又没结过婚,脊背上就缚着一个铺了红毡的竹皮座椅,新娘子便红帕子盖了头坐在上边。我见过的一个人驮子已经是四十岁了,仍是童子身,他对我说他们村的媳妇差不多都是他背回来的,谁家的媳妇胖谁家的媳妇瘦,谁家的媳妇身上放香谁家的媳妇一股子汗臭,他都知道。回到村里拜堂入洞房的时候那是人家的事,他只坐在门外台阶上吸旱烟,前世里是造了孽了,他恨自己给自己背不回来一个媳妇!听了山民说舅舅背新娘子的话,我就问舅舅:“舅舅也当过人驮子?”舅舅的脸涨红了一下,立即骂了一句很粗的话便不理我,过去拍了拍木板床上黄专家的脸。黄专家还是昏迷不醒着。覆盖在黄专家身上的是舅舅的那张狼皮,狼皮的四条腿扑拉在木板床的两边,毛绒没有奓,平顺柔和,而狼头却随着木板床的晃动不住地磕打起他的脸面,我恍惚地觉得狼皮在活着,像是在亲昵着黄专家。但这样的感觉我没有敢说出口。我们是在午后的饭辰赶到了山下的公路,又搭乘了一辆车到的州城,专家们被安置在另一个地方,我和舅舅却由专员介绍住进了豪华的州城宾馆,而满城则风传着我们抬进了一只狼。舅舅明显地不习惯州城的生活,我因忙着去医院安排治疗黄专家,又要向专员汇报在基地的所见所闻,舅舅就留在宾馆,闲得只是睡觉。宾馆的服务员是不让富贵也住进房间的,但富贵拴在宾馆的门口,每见到生人来就汪汪地叫,做出凶恶地扑抓动作,吓得要进来的人都大呼小叫,舅舅就把富贵再次抱进房间,并保证富贵绝不会随便把粪尿撒在地毯上,也不会吠叫了。服务员说,富贵?狗就是狗吗,还起这么个名字?!我厉声地警告了服务员:这是专员特意请来的客人,打狗要看主人,你可以不把我的舅舅放在眼里,但你得为了考虑你的饭碗而尊重专员吧。服务员才允许了富贵进房间,却一定要用清洁剂给富贵洗身子。舅舅在为富贵清洗时,表情是那么痛苦,一颗泪珠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半天不敢多说一句话。后来,我每出门,都叮咛他到州城的动物园去看看,如果怀念狼,那里是饲养着三只狼的。舅舅是去了,他看到了那三只关在笼子里的狼,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他不认作那是狼,狼是让人害怕的野兽,而笼子里的狼变成了连小孩都用手中的食物去逗引的玩物,那狼见了他也没有生出一丝惊恐,他感到了羞耻。他牵着他的富贵从街上走过,街上的车辆很多,竟然在一条街上连续看见了三次车祸:一次是一辆呼啸着撞倒一位骑自行车的妇女,妇女当场头颅破碎死掉了;另两次是一辆车将一个挑着鸡蛋筐子的老头挂倒在地上,人没受伤,鸡蛋破了一地的蛋清蛋黄,还有是一辆车和另一辆车头尾相碰。舅舅就认定街上的车都是狼变的,商州的狼越来越少了,是狼变幻了车的形态上的世,那撞死人的是狼在吃人,那相互碰上的是狼与狼的骚情和戏谑。富贵就一路汪汪汪个不已,而尾随他们的孩子是那么多,他们一哇声地起哄,嘲笑着他的一身打扮,嘲笑着他的富贵腿长腰瘦,没有尾巴而丑,甚至叫嚷:耍狗的来了,耍狗的来了!把他当作耍猴的一类艺人。舅舅便不再上街,待在房间里睡觉,睡得头痛。

    对于大熊猫基地的撤销与不撤销,对于那几十个科技人员如何安排工作,行署召开了几次专门会议,问题迟迟定不下来。施德主任仍要求我继续留下来帮他们,所以我和舅舅还暂时不能离开。这一天,州城的报纸上刊登了天上要出现流星雨的消息,广播电视上更是把千年不遇的天文奇观宣传得老幼皆知。我听后立即从行署返回宾馆,希望舅舅晚上能同我一块到城北的鸡冠山上观看流星雨,并帮我扛上摄像机去拍摄,但是,宾馆里没有了舅舅和富贵。我毫不怀疑舅舅会悄然离我而去,因为那张狼皮还铺在床上。宾馆的服务员告诉说,那个山里人呢,会不会去寻公共厕所了,他说他坐在马桶上拉不出屎来。

    天近傍晚,舅舅回来了,我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洗手间小解,还低头看着自己的东西,听见门响,忙双手捂了下身转过身去,惊慌失措的样子犹如一个害羞的女人。我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说他是去了沙河子。沙河子在州城东十五里地,一条沟川,盛产花生,捕狼队两个队员的家就住在那里。“噢,”我说,“老朋友相见肯定愉快了!”可舅舅的神情并不好,还挽起衣袖,左手握握右手手腕,又用右手握握左手手腕,并过来握我的手腕,说:你的比我粗。其实我的手腕并没有他的手腕粗,而且他的手腕非常有力,可舅舅坚持在说我的手腕比他的手腕粗壮。我只好说:搞摄影除了是脑力活外更是体力活,整日扛机子,练得手腕粗了吧。

    “我以前的手腕是一把握不住的……”他说。

    我真傻,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是为无聊而情绪低落的胡言乱语,就告诉他流星雨的事。这个晚上我们守在鸡冠山顶的平台上,远近就我和舅舅,还有富贵,没有风,也没有雾。不远处就是州城的电视插播站,一间小屋外的铁塔上亮着一盏灯,光芒乍长乍短,愈发使夜黑得如同锅底。舅舅并不知流星雨是怎么回事,只说了“你还会看天象呀”就提议他是不是去找些柴火来燃一堆篝火,又说你听你听,听见有什么叫吗?我并没有听到什么,他摇了摇头,又问我闻见了什么,他说这山上有狐狸的,还有黄鼠狼哩,这么大的骚屁味儿你闻不出来?我才说了一句我有鼻炎的。突然在东北方向,有成千上万颗流星呈扇面通过我们的头顶向西南部迅速滑动,像是倾注了一阵暴雨。刹那间一片灿烂,却什么也都看不见,我感觉流星雨噼里啪啦地砸向了自己,在地上砸出无数的坑儿,哧溜哧溜地冒白烟儿,或许那一股白光像卷过来的龙卷风,要裹挟着我也飞去了。我大呼小叫,按动了摄影机快门,一块石头在脚下绊倒了我,我跌坐在地上还是拍照,一直到流星雨完全结束,一切又陷入了黑暗里,才发现舅舅没有哼一声,富贵也没有汪,则全然瘫坐在地上,如痴如呆了一般。

    “舅舅,”我说,“你没有看流星雨吗?”

    “你就领我来看这个的?!”“这可是千年不遇的奇观!”

    “千年不遇?”他紧张得有些发抖,“天上掉一颗星,地上就要死一个人的,这么多的星星在落哩,这是要发生什么灾难吗?”

    “这是天文现象,与灾难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天上下雪,你不觉得冷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怀疑白天舅舅在沙河子有了什么事了。

    回宾馆的路上,满城的高大建筑物顶上都站满了人,他们都在看流星雨,甚至还盼望着新的一阵流星雨落下,有人带着啤酒边看边喝,流星雨已经过去了,酒还没有喝完,瓶子就摔打在楼下的空地上,而有人在开始放鞭炮,爆竹放射着绚丽的火花在空中反复明灭。我和舅舅一边走着一边仰头朝建筑物上观看,生怕有空瓶子和爆竹落在我们头上。舅舅终于告诉我,白天里真的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沙河子住着的两个队友,一个害了头痛病,头痛起来就得用拳头捶打他的脑袋,捶得咚咚地响,看过了许多医生,却断不清病因,只是每日服三次芬必得。阴阳先生说这是有了孽障了,让他用木头刻一个脑袋,一犯病就拿锤子、刀子在木脑袋上砸、刻、戳。多壮实活泼的人,用锤子一边砸木脑袋一边就流泪了,说:我这是在地狱受刑了,受的是千刀万剐的罪啊!一个患上了更可怕的病,浑身的骨节发软,四肢肌肉萎缩,但饭量却依然好,腰腹越来越粗圆,形状像个蜘蛛,现在双腿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发觉我手腕也是比以前细了。”舅舅喃喃不已。远远的一座高楼上放射了一个二踢脚的鞭炮,日的一声从空中划过弧线掉在我们面前,爆响了。舅舅又哆嗦了一下。“是细啦,真的是细啦……”

    舅舅的样子很可怜,也真有些神经兮兮,我说手腕那么粗的,细了什么呀?!他倒生气了。他一生气,我也不再言语,举了相机在街上拍起照来,他却撵着给我说话。

    “子明。”

    “唉。”他又不说了。

    “瞧那一排房子多有特点,是清代还是明代的建筑?”

    “你不会笑话舅舅吧?”

    “我怎么会笑话你?”

    “那我给你说了吧。子明,我那瘫了的队友对我说,他是翻过一本药书了,上面写着是因手淫过度或因一些尚不清楚的原因所患的怪病。那病的状况与他的病很相似,舅舅不怕你耻笑了,舅舅在打猎的时候也是曾手淫过。猎人在野外有过手淫的。舅舅思想不好,怕是手淫多了,舅舅也就得上了这种病的。”

    他的话使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再没有生硬地指责,也没有了戏谑的言辞,严正地劝慰道:“哪儿会有这种病呢,你的那个队友一定是同所有猎人一样,自从不能打猎了,没有狼了,失去了对手,就胡思乱想脑子生了病。病有一种是想出来的,想着要生病了,生病了,或许就真的生病了。舅舅身体这么好,怎么能患那种病呢?就说手淫吧,凡是男人,哪一个一生没有过手淫的经历呢?以科学的观点看,手淫本身对身体无害,手淫对身体的害处是老以为手淫对身体有害。”

    舅舅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

    “你是知识分子,你可不敢哄舅舅。”

    “我怎么会哄了舅舅?!”

    舅舅终于给我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羞怯,这是我这么多天里没有见过的。

    回到宾馆,舅舅睡着了,或许是跑动了一天累了,或许是相信了我的话,靠坐在床头睡得很沉,涎水把前胸都流湿了。我却睡不着了,我有在深夜和黎明醒来之时逮听声音的习惯,我崇拜世间的声音,总以每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来预测这一天的凶吉祸福,但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猎人们普遍患了软脚病,他们认作是没有了狼之后的灾难的降临,狼和他们是对应着的,有了狼就有了他们,有了他们必是要有着狼的,狼作为人类的恐惧象征,人却在世世代代的恐惧中生存繁衍下来,如今与人相斗相争了几千年的狼突然要灭绝,天上的星星也在这时候雨一样落下,预示着一种什么灾难呢?猎人们以狼的减少首先感到了更大的恐惧,而我们大多数的人,当然也包括我,当流星雨发生时,却仅仅以为遇上了奇观而欢呼雀跃,这是舅舅他们神经质了呢还是我们身心麻木?!

    我尊重起了我的舅舅,觉得这次跟舅舅相见,一定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了的事。人在世上,做什么职业,有什么品行和技能,似乎都是依定数来的,如家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需要有一把茶壶,我们就才去街上的商店里买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茶碗呀,于是又去商店买茶碗。见到了舅舅,我将不仅要拍下十五只狼的照片而出名,还要以舅舅的故事来撰写一篇关于人类灾难感应的报告了。

    天亮的时候,我出去散步,街道上许多人在慌乱地奔跑,有一个妇女披头散发,一边跑一边号哭:“小曼,曼曼,我的孩子!”身子就软得趴在地上,已经跑到前头的人又折回来拉她,拉不动,几个人架着胳膊把她抬着又往前跑,妇女的一只鞋就掉下来。我捡起了那鞋,问旁边的人:怎么啦,怎么啦?回答说:不得了了,死了人了,死了十二个女学生了!我提着鞋去撵他们,前边的小巷里就一排拉出了十二辆架子车,车上分别是一具具尸体,尸体上盖着白布,但白布太小,上边盖住了头,而下边的脚却露着,围着车子的是呼天抢地的死者家属。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正是上班时间,所有的人都停下来,一时交通大乱。我一直是跟着那个掉了鞋的妇女的,我挤到了架子车边,我并没有看到十二个尸体的全部样子,但那妇女揭开了第三辆车上的白布,她就昏倒了。车上果真是一位花季少女,头发很长,梳成马尾巴状,刘海儿上还别着一枚白蝴蝶卡,脸蛋完好无缺,但下身却满是血,以至于袜子和鞋全被血浆糊住。我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说,这些孩子昨天晚上相约去了鸡冠山根的一个草地上看流星雨的,流星雨使她们兴奋异常,流星雨结束之后她们还在草地上歌咏和嬉闹。整整一夜,孩子们没有回家,她们的家长就着急了,四处寻找,黎明时分才发现她们全死在了草地上,她们的身上没有钝器的伤痕和勒痕,但下身却全部稀烂,甚至屁股上也没了肉。“她们是遭到强暴了,”人们在议论着,“可强暴不至于下身被挖了肉呀?”有人就叫了一声:“怪了,莫非是被狼坏了的?!”我的脑海里立即闪现了奶奶曾经说过的一个久远的故事,说是老城池的某人夜里独自行路,一只狼就一直跟着他,他知道不敢停下来与狼搏斗,搏斗是搏斗不过的,只有不停地往前走。但狼就在他的屁股上抓,抓下了一块肉,又抓下了一块肉。那人咬着牙还是走,走到城池外的十字路口,前边有了人的说话声,狼是跑走了,他却一下子倒在地上,摸摸屁股,半个屁股上已经没肉了。但是,州城里怎么会有狼呢,就是有狼又怎么一下子来了那么多狼,将十二个少女的屁股抓得没了肉呢?人们怀疑着这种说法,但人们又都如此地传播着这是狼干的勾当,除了狼还会有谁呢?而有人就突然说了一句:“前几日我看见一只狼抬进城了,抬狼的人说不定都是狼伪装的,现在的世上什么事会没有?!”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忙退出人群跑回了宾馆,但我在宾馆门口停留了好久,我不敢把街上的事说给舅舅,也不能让舅舅看出我的神色异样。

    舅舅已经起来了,他坐在床上,使劲地在身上搔痒,他的情绪似乎不错,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竟当着我的面解开怀捉起虱子。

    “你说世上先有人呢还是先有虱子?”

    “虱子。虱子是最古老的虫子。”

    “人也是虫子。”

    “嗯?”

    “人是走虫。”

    “……”

    “你说,狼呢,先有了狼还是先有了狗?”“狼吧,狼也是古老的虫子。”

    “可狼是把狗叫舅哩。”

    我帮他把衣服脱了下来。

    “舅舅,今日我去行署再看看施德他们,明日一早咱们就可以上路了,你在宾馆里就刷刷牙,冲个热水澡吧。”

    “我才不洗热水澡的,刷什么牙,你刷牙哩,你一嘴的溃疡,狼一辈子不刷牙,它倒天天有肉吃哩!”

    我笑了,说:“那你就待在房间,哪儿也不要去,等着我。”

    “我得去沙河子一趟。”

    “还去沙河子?”

    舅舅给我点着头。

    我虽然理解他,却不免为他还要去沙河子感到惊讶了。舅舅裸着上身,他的脊背和肩头上满是疤痕,竟在脖子上还挂着小小的一块石头。这些伤疤,不用询问,都是他作为猎人的历史记录,而他佩戴的小石头却让我有了一份好奇。早听说过出猎和出海的人一样是非常讲究迷信的,他们在山林里绝不说不吉利的话,甚至也忌讳“滚了”“完了”这样的词,如果临出门时灯突然熄灭,或是过门槛时踢了脚指头,打了个趔趄,那就会停止当日的行动,在他们的身上常要带着黄表写成的护身符咒,或是枪毙人的布告上的红勾纸片,或是年轻女人的经血布带,一定要处女的。但舅舅佩戴的竟还有着一块石头。我附过身抓住那小石头玩弄,石头发黑,光洁温润,“哟,舅舅要做贾宝玉哩!”“这是块宝玉,哪儿会假?”

    他显然是没有读过《红楼梦》的。“你闻闻你的手,是什么味道?”

    我的手上有淡淡的一股巧克力味。和舅舅住在一起,我是偶尔闻到过这种气味,还以为是住在宾馆里,房间里喷洒了什么香味,原来气味来自这块石头。

    “这是金香玉。”

    金香玉,是那句成语“有眼不识金香玉”的金香玉吗?舅舅说是的,我把小石头从他的脖子上取下凑在鼻前,香味更浓了。我突然想历史上有个叫香妃的,说是身上放有异香,人怎么能放出香味呢,莫非她佩戴了就是这么一块有香味的石头?!可是,女人是佩戴金香玉的,舅舅,一个粗而臭的男人,佩戴的什么金香玉呢?

    这简直是一个遥远神秘的童话!但舅舅绝不是文人,他不会加盐加醋地想象,他告诉我石头是红岩观的老道士送给他的。老道士是和观里唯一的徒弟在深山的一个溶洞里偶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的,他们把石头装在麻袋里背下山,搭乘了当地进山拉木料的拖拉机。行至半路,老道士一阵恶心,就让拖拉机停了,他下去呕吐,呕吐了好长时间还是难受,开拖拉机的人就不耐烦,竟把拖拉机开走了。老道士那时还有些生气,骂了一声,但谁能料到,开走的拖拉机在驶出两千米左右翻跌到了二十米高的崖下,拖拉机上的人无一生还,他的那个徒递连头都被压扁了。老道士捡了一条命,他坚信是这块奇石拯救了他,就将石头拿回观里供奉在案头。这块石头有奇处,观周围的山里人都是知道了的,却谁也说不清这是一块什么石头。两年前州里召开全省的地质会议,老道士带了石头去找科学家鉴定,终于认定了这是金香玉。金香玉的出世当然轰动了地质界,但追问石头是哪儿来的,老道士不说,他明白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我送给你们一份吧”,于是石头一分为二,一半贡献了地质部门,一半带回观里,并在一个大雪天里悄然进山,想用乱石堵了那个溶洞口,奇怪的是洞口竟发生了塌崖,连他也寻不着了洞口的方位。老道士从此再不提这件事,但老道手里还有一半金香玉的事毕竟传播开来,省里州里的有钱人接踵而来,要拿黄金的六倍价来购买,老道士一口咬定全捐献国家了,而私下里将那一半金香玉锯成小薄片,分赠给了曾给观里办过事的人。舅舅是最后一次普查狼时到过那座山上,夜里就住在观里,他诉说着猎人将不能猎狼的恐惧,老道士便送给了他这块金香玉做了护身符。

    “老道士还在吗?”我当然不能索要舅舅的护身符,但我太喜欢这样的石头了。

    “还活着吧,”舅舅说,“如果咱们真能去为狼拍照,我可以领你去红岩观,能不能送你一块儿,那就看缘分了。”

    我相信我有这个缘分。我已经琢磨好了,一旦我能得到一块金香玉,我是不会交给老婆的,要送就送我的女朋友,让她成为我的香妃。但是,舅舅再次去了沙河子,当天并没有返回,甚至三天也没有人影。

    乡下人的时间观念差,这是最令我头疼的,可他迟迟不回来,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州城图书馆借阅关于狼的有关资料,十分遗憾,有关狼的书籍太少了,在有限的时间内了解一下狼的习性和生存的环境以及发情、交配、生育的企望全然落空,我只是抱回了一堆有着狼的故事的小说。于是,重新读了《聊斋志异》的一些章节,读了鲁迅的《祥林嫂》,读了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我是坐着读,窝在沙发里读,后来就躺在舅舅的那张床上读。

    舅舅的床上是铺着狼皮的,我竟一时忘掉了狼毛会奓起的事,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痒,目光刚一(目左留右)到狼皮上,发现狼毛都竖起来了,一下子吓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火烧似的从舅舅的床上跳坐到我的床上。坐到了我的床上,我一眼一眼盯着狼皮,宾馆里一片寂静,电灯白生生照着房间的四壁,总觉得那狼皮在动,心里告诫自己: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拿过书继续读,企图分散开我的恐惧。可不去看,哪能又不去看?我闭着气站起来,哗啦一声将狼皮揭开,它毕竟是一块狼皮嘛。我说:我怕你什么,难道还附有了灵魂不成?!极快地打开窗子,我原准备把狼皮扔掉了的,但念及这毕竟是舅舅的东西,就将狼皮挂在了窗外,再关了窗扇,继续读我的书。书上写着山村的那个牧羊的孩子在喊:狼来了!狼来了!还没有读到山村里的人拿着刀棍向山上跑去,窗外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叫声,沉沉闷闷,但穿透力极强,像是我在省城听过有人吹起的埙音,接着有了狗咬,三声五声,再是七声八声,越来越杂,狂吠一片。服务员就敲我的门,问:“听见有狼叫吗?”我说:“有狼叫?”服务员说:“我听见有狼叫了,前几日十二个女学生就被狼强暴了,这狼还在城里吗?”我大声地说:“你是胡说,你肯定是狼把学生强暴了的?州城里哪会有狼,谣言惑众你要负责任的!”服务员是一脸的疑惑,后来走掉了。他一走,我却慌了,难道那叫声是我挂出去的狼皮发出来的?赶忙开窗把狼皮取回来,它不就是一张软软的狼皮吗,可窗外的狗群吠声便渐渐歇退了。这一下,我真的害怕了,知道这张狼皮是附着了狼的灵魂的。我老婆就曾经说过,每一只蝴蝶都是死去的美丽女人的亡灵在寻找过去的,那么,狼死了灵魂和皮毛是分离的,今晚上游荡的狼魂是怀念了他的衣服呢还是来拜会一个要去给活着的狼拍照的人?我再也不敢睡去,瞪大了眼睛直盯着狼皮到天亮。狼皮却再没有发生任何异样的动静。

    九点钟,我打问着沙河子的方位,一定要找到我的舅舅。

    南北七里、东西几十里的河川道里,霜冻了的黄沙地,洋芋还没有出芽,踩着软塌塌的。放眼望去,一畦一畦的界埂上长满了菅草,过冬的菅草还是枯黄,但硬根的芨芨草、白蒿,还有野小蒜却绿了一片,于是绿中透黄,黄中泛绿,微风从山根吹过来,黄的枯茎就泠泠地响。每隔三畦四畦堆集着一堆鹅卵石,石头白得发亮,石缝里长着野荆棘,没有叶子,枝丫交错,像铁打的。这原来是死人的坟墓,丘堆被耕作人侵蚀得越来越小,又成了耕地时丢弃石头和杂草的地方。才过了清明,荆棘上依稀挂着白色的幡纸条。我从山根下走过来,一块地上似乎去年秋天种植了南瓜或西瓜,那些未拔去的藤蔓腐烂着却未失形,用手去提,提不起来,成了纵横交错地印在地上的线条。一个时辰后,风开始有劲,地面上的虚土吹成如海上的一层水雾,直撞向山根的崖石上,崖石又顶碰了,一个旋风就在那里腾起,能看见草窝里的野兔电一样迅疾而逃,又埋没在荒草中不见了。三十个穿着猎装的人牵着三十条细狗,分开了相隔七里地的距离而站着。我看不清东头那十五个人与狗的模样。西边的十五人中,舅舅是站在最中间的,富贵就夹在他的双腿下。舅舅眯着眼睛朝我看,满脸的得意之色。另外的十四人都穿着军用的绿色胶鞋,头发蓬乱如草,一件兽皮的马甲没有扣子,拿极粗糙的帆布制成的腰带勒在身上,他们的腿上没有扎裹腿子,只是用绳子扎着裤管,风吹得鼓鼓的。所有的细狗都剪去了尾巴,形象黑丑,但比不得富贵的腰细腿长,这些走物比人还激动,几乎迫不及待,若不是主人用手按着它们的脖颈上的红绳圈儿,早已箭一般射出。被用老式的圈椅抬来的那位汉子,就是舅舅的队友,患上了严重的软骨症的猎手,他是负责开锣的。我开始以为他们这是要赛狗的,待到当的一声锣响,十五只狗唰地蹿了出去,他们的主人就紧紧在后边跟跑,各人口里叼着一个哨子,发出长短高低急缓的哨音,细狗们就直跑,斜跑,迂回跑,交叉跑,阵式变幻无穷。与此同时,远远的七里外的河川道那头,十五个人与狗也向这边扑来,立时尘土飞起像两排浪潮向中间涌去。尘雾之中,我看见有了野兔在逃奔,而每一只野兔逃奔后边又紧追不舍着两条三条细狗,他们在河川道上兜圈子、弯花子,忽聚忽散、时隐时现。穷追不舍的人夹杂其中,他们已难以识别自己的走物,但各自的哨音足以使自己的走狗听得明白,他们的速度不亚于细狗,当细狗时不时腾空而起,你无法分清人是了狗,狗是了人。

    “赛狗比赛马还好看哩!”

    “这不是赛狗,是狗撵兔。”

    圈椅上的软骨人纠正着我的错误,他的身边是无数看热闹的人,一齐敲锣打鼓,鸣放着鞭炮,甚至点燃了火铳,齐声吆喝。我在州城里仍然是个足球迷,我敢说这里的场面绝不亚于球场上来得疯狂,我分明瞧见了一个人脖子上架着他的孩子,孩子一边叫喊一边双手拍打着父亲的头,那头脸红得像喝醉了酒一般自己仍不理会。一个妇女不停地蹦跳着叫喊,两个大奶就上下咕涌,有男人就说:“兔子,兔子,兔子钻到怀里了!”众人哄然大笑,而一伙妇女就围了过去一阵捶打,将其赶进了撵兔的风尘中。我终于在混乱中瞧见舅舅了,他和富贵一直在追赶着一只灰毛兔子,人和狗离兔子就只差那么两米左右,每次富贵一下子扑了上去,几乎就扑住兔子后腿了,兔子突然一闪,竟能立即停住,待富贵以惯性扑到前面去了,它却忽地掉头向反方向跑。急得舅舅脱下一只鞋就掷去,鞋是砸在了兔子的身上,兔子跳起来,重重地落下,又爬起来往西跑。而西边撵兔的狗又撵了来,兔子就斜着向我们这边跑来,两条细狗又是只差那么两米了,可还是撵不上。我们直喊加油加油,舅舅距我们这边近,硬是撵不上兔子,似乎有些恼了,他坐了下来,他的脚上已没有了鞋,顺手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那么一甩,兔子应声翻了个身,四蹄在空中乱舞,翻起来又跑,但跑了两步不动了,两条细狗同时扑过去。围观的人群天摇地动地欢呼了,欢呼地还为两条细狗一个咬着兔子的后腿一个咬着兔子的前腿互不松口,最后将兔子撕扯成了两截,噔噔噔地叼着过来让软骨人收取了。我蹲下身抚摸细狗,细狗皮毛光滑得如黑绸缎,我说:“都有功,都有功!”它们仅有的那一寸长的尾骨在动着,汪汪地叫。

    狗撵兔足足持续了六个小时,待七里方圆的荒草乱石中再也没有野兔,尘埃落定,人和狗安歇了。围猎一共收获了五只野兔,五只野兔交给了舅舅的那位软骨症队友,他抄起刀每个兔子剁三下,剁了三截儿,分别扔给细狗们吃了,然后一声呼啸众人胜利回村。

    我跟着舅舅,舅舅像个土人似的,满头满脸的汗水道,鞋是无法捡回的,就赤着脚。他说怎么样,过瘾不?我说:就这样回去呀,这就完了吗?舅舅说:可不就完了。你如果愿意,咱们多停留一天,明日去下河川场地来一场。我当然不同意,但我不明白的是狗撵兔的场面壮观是壮观,可如小儿游戏吗,难道大人们出那么大的力气,流那么多汗水,就是为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吗?

    “真是猎人!”村人还在赞叹着舅舅,向他竖大拇指。

    真是猎人?!我看着在赞叹中舅舅得意的神情,还有被人抬着,仍在圈椅中谈笑风生的软骨人,我蓦然理解了舅舅为什么来这里参与狗撵兔了:猎人没有了狼,那只有以兔为猎了,或许他们无任何利益目标,只纯粹为着要发狂一次。发狂就是他们的真正意义。

    在软骨人的家里,我又见到了穆雷,我是早晨来到村口打问情况时碰见他的。他说:“你这不是把羊给狼送哩吗!”他径直领着我就到了软骨人的家,舅舅正坐在台阶上扎他的裹缠。舅舅对我的到来当然吃惊,穆雷就大声叫嚷:“你不要我们了,原来跟文人上了?!”凭他这说话劲,我就喜欢上了这位小个子,但舅舅却叫他为“烂头”,而且叫他快给我倒茶水他就倒茶水,叫他把烟敬给我他就把口袋的烟掏出来,殷勤得很,却小声对我说:“我这是在你面前维护他的尊严哩!是你把他叫舅舅吗,哈巴狗站到粪堆上了!”舅舅还是听见了,说:“烂头,把你的嘴烂了就好了!”我问穆雷:“你不是说你叫穆雷吗?怎么叫烂头?”他说:“我害头痛。”我这才知道他就是舅舅的另一个队友。

    撵兔的时候,烂头没有在现场,现在他却坐在软骨人的院子里让老婆捏脑袋,他的头痛病真的又犯了。他的老婆是个大块头女人,捏得满头热汗,末了就用拳头使劲在他的脑门上砸。舅舅问:“痛得厉害吗?”烂头说:“还受得住。”舅舅说:“你能受住就不要吃芬必得,是药三分毒,我看见你一日几次吃芬必得我都害怕了。”烂头勉强地笑了笑,却说:“队长,我这媳妇是狼哩!”我们一时没听懂,他说:“前半生是我打狼哩,后半生狼打我哩!”舅舅脸上暗淡下来,他走过去为他的队友砸头,喃喃地说:“不要老待在家里,没病也沤出病了,你们这儿兔子多,围围猎慢慢将息就会好的。”烂头说:“用劲,对,对!”“我倒担心兔子越来越少了呢。”舅舅说:“撵上兔子不要给细狗吃,放了再撵嘛。”大块头女人已坐到灶火口烧水做饭,对舅舅说:“你要常来哩,你瞧你来了他们哥儿们精神也好多了,要不,你把他领了走,顺便出去干个什么事儿,免得在家头痛起来就疯了似的害扰我!”舅舅说:“我不是听他说去过南方打工吗?”女人说:“甭提他出去打工,提起来我一肚子气!”烂头忙在院子吓唬:“就你话多!”女人说:“我就要说哩!”就说烂头在家闷得慌,嚷嚷着也去南方打工呀,挣钱呀,可去了一个月,在一家建筑工地当小工,习惯不了城里的环境又跑回来。他是挣了四百元的,怕钱被人打劫,藏在鞋垫底下,坐着火车却脱了鞋在坐椅上睡着了,下车的时候发现不见了鞋,问周围人,人家说:鞋扔了,那一双破鞋能臭死人,提起来从车窗扔出去了!他吵不过人家,也打不过人家,心痛着鞋,更心痛鞋垫子底下的四百元钱,骂一句“好过了拾我鞋的龟儿子了!”赤脚下了车,在城里一家饭馆寻着了本村的一个打工的,借了钱回来的。烂头在院子里说:“你听她胡扯,我要混到那一步,我拔根×毛吊死了!”女人说:“好,好,算我给你编谎哩。”于是,低了头又去烧火,火塌下去,净是冒烟,我看见她噘了嘴去吹时,两道眼泪亮在了脸颊上。

    饭桌上,他们嚷着要喝酒,酒是自家酿做的盛在大瓮里的苞谷酒,软骨人的老婆用葫芦瓢舀了一瓢又一瓢。他们轮番敬我这个客人,我是喝不了的,舅舅就代替着。后来他们就唱酒歌划拳,我从来没见过唱酒歌是那么复杂,随口唱出的歌词里又清醒地出拳报数,谁一输对方便唱:一杯水酒你来喝!大家全都喝得面红耳赤,丢剥了上衣,我以为舅舅的身上有伤疤,没想到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伤疤,伤疤在酒后发亮发红。我抚着烂头的伤疤:“这些都是狼抓的?”烂头说:“凡是抓过我的狼,它没有不死的!”软骨人说:“烂头,左胳膊那个疤也是把狼杀了?”烂头说:“关公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他妈的,昨儿夜里我还梦到那只狼哩,他说刀在二郎山东沟的鹰嘴崖下,醒来我还给你弟妹说,是不是狼给我托梦哩?队长,你能再到二郎山东沟的鹰嘴崖下吗,去看看刀真的在那儿没在?”舅舅哼了一声没有言语。烂头就告诉我,有一回他正在林子里拉屎,拉屎要蹲在顺风处的,刚转个方向,觉得不对,还未回头,一只狼从树后扑了过来,一把就把他的袖子抓没有了。枪是放在一边的,来不及去拿了,就从裹腿里拔出刀来捅,不偏不倚捅在狼的屁眼里,谁知捅得深,一时拔不出来,狼带着刀就逃跑了。“刀倒是好刀,”他说,“他妈的。”自己便笑了。于是,他们开始讲过去的猎事,几个人几乎指着身上的伤疤把一个个与狼搏斗的故事讲得没完没了。老太太们凑在一起,说不完的是儿子和孙子;同学聚会嚷道不清的是幼时的光景。他们几个讲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边讲边对我说:“有意思不?”我当然听得一惊一乍,俯仰不已。舅舅说:“把嘴角的白沫擦擦。”烂头就不好意思再讲了。我摸摸舅舅脊背上的伤疤,像摸着了铁门板上的灯泡,希望舅舅也能讲一讲,但舅舅只是笑着喝酒,说:“我记不得什么了。”软骨人将两条失去了知觉的腿从椅沿上提上来,像提了两吊肉,塞进了椅面,自己却有些伤感了,说:“你现在还是猎人,你当然记不起来的,可我们一坐下来,全凭着回忆过日子哩。人常说会水的最后死在水里,登山的最后死在山上,咱是打了一辈子狼,没死在狼身上却要瘫死在炕上……”舅舅站起来,对女主人说:“不说了,不说了,削面吃吧!”

    面是早揉好了,面团醒在那里的,胖女人扑扑嗒嗒拉动着风箱烧火,舅舅就抱了面团嚷道着他来削,将一块湿布顶在光头上,放上了面团,然后双手挥了柳叶长刀在面团上削去,一时刀挥如飞,面片落叶一般飘进锅中滚水。众人全都住口,目注着他,却没有为他的精湛技艺喝彩,而是严肃得连出气声儿都没有了。舅舅的双刀越削越快,似乎仇恨着要将他的头颅也这么一刀一刀削去,直到削得面团只剩下薄薄一层,双手一扬,两只利刀唰地飞向屋中的北墙上。北墙挂着一张狼皮,刀扎在了狼皮上。

    舅舅的突然怪异使大家再不提起狼的事情,削面端上了桌,都只是呼呼噜噜地扒饭。我真担心这些猎人借着酒劲还要弄出些事情来,又不愿饭桌上的气氛冷淡,胖女人就招手把我叫到院子,低声说:他们哥儿们兄弟常在一搭喝酒的,前几天喝到八成,一个要拿刀劈自己的头,一个拿拐杖磕打那双软软的腿,后来就哭,大男人家哭得像死了爹死了娘似的。你是不喝酒的,你要给咱把握点。我回到桌上,故意寻着轻松的话题,问咸肉是怎么做的,这么好吃!他们当然告诉我说,杀了猪,肉切了块,放上盐和调和面揉搓过了,在瓮中捂那么三天,然后就吊在屋梁上用柏朵子火熏,或者干脆吊在灶头上让一日三餐的烟火去熏烤。我说,噢,原来这样,那挂在屋梁下的那串咸肉上怎么有一个大薄石板?他们说那是防止老鼠顺着绳下来吃咸肉呀,再精的老鼠总不能从石板上翻下倒身再从石板的背面爬吧。我说老鼠会不会从屋梁直接往石板上跳呢?胖女人鼓着掌说你真聪明,老鼠是会这么干的,但你没见那石板是斜着挂的吗,它跳下来就会从石板上滑落地上,今早起来,一只老鼠是在地上死着的。说话间,我又犯了老毛病,就是摸自己下巴,用指甲掐着胡须拔,舅舅先是在桌下踢我的腿,我没有理会。他打了一下我的手,我才突然发现他们全都是大胡子,虽然剃了脸,脸的下半部皆青黑,而他们也同时发现了我几乎没有长胡子,就开始戏谑我,说我是太监,是二一子,烂头还伸手摸摸我的下巴,作践说光腻得像婴儿的屁股。对于他们的无理,我自然没有上怪,因为他们的直爽并没有任何恶意,何况我的老婆并不弹嫌我没胡子,她喜欢白白净净的男人。但在商州,在沙河子的原猎狼队员家里,我第一次为我的奶油面色和没有胡子而感到了羞耻。

    当天晚上,我们返回了州城,我打电话通告专员我们翌日就出发为十五只狼去拍照了。专员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宾馆,他甚至设了简单的饯行仪式。“老傅同志,”他端起酒杯向舅舅说,“过去捕杀狼那是对的,因为狼威胁了我们的生存,捕狼队和你这个队长是有功的。现在狼却要灭绝了,我们保护狼,你也是有功的,我代表商州人民和行署感谢你,也祝你这次陪同高子明同志把拍照的工作做好!”舅舅当然很激动,他不仅仰脖喝下了专员敬的酒,而且还要感谢专员,说他没有什么可以感谢的,他再喝酒,就把半瓶酒一下子倒在碗里要喝下。专员忙劝他,要和他分开碰杯喝,他说:“专员,我有话要对你说哩!”他说的是以国家的法律规定民间是不能拥有枪支的,而原捕狼队的猎枪也都上交了,剩下他是唯一的持枪人,但普查完狼后,到这一日也该是他上交枪支的时间了,他请求在为十五只狼拍照的过程中能允许他继续保留枪支:“枪是半个猎人,猎人没枪狗?都不是!”舅舅的请求我没有想到,专员也为难了,沉吟了许久,最后同意了他的请求,舅舅竟一下子握住专员的手,几乎要跪下了。“是这样吧,我来通知你们县公安局吧,”专员扶住了他,“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拍照过程中需要枪,拍照完了也还可以保留嘛,你傅山同志应该持有枪,你还是猎人嘛,以后还可以打山鸡嘛!”猎人的称号和猎枪对于舅舅是多么需要,专员的特别关照使我也为舅舅高兴!但是,舅舅在吃完饭与专员告别后,他却对我说:“猎人就是打山鸡吗,只猎山鸡也算是猎人?!”

    舅舅毕竟最后是很高兴地同我上路了,我们上路并不仅仅是我们两人,还有另一个,那就是烂头。烂头在州城外的十字路口上等着我们的,他靠坐在柳树下,面前是一个铺盖卷儿,一个酒壶,肩头上立着一只猫,猫认真地把他的头发向后梳理。我以为这是一种古风,像《水浒》中常常描写的那样,是来为舅舅和我敬酒相送的,他却是坚决地要求跟我们一块儿走。

    “队长,你得让我跟了你,我好赖也曾是猎人!”他说,猫还立在肩头上,前爪合抱了像是作揖。

    “你也去?”舅舅和我都愣住了,我们在沙河子的时候,他毫无要跟随我们的迹象,舅舅说,“你说诓话,你害头痛那么厉害,你跟我们去?!”

    “我要是再在家待着,我这头就炸成八瓣啦!”烂头说,“我要死,死在猎中……”

    “这哪儿是去打猎,去为十五只狼拍照呀!”

    “可总是和狼打交道啊!我想过了,狼是铁头麻秆腿豆腐腰,我这头痛起来得用拳头砸,活该也是个铁头,或许和狼在一起,头痛病也就会好的。再说,我有猫,猫给我搔头全当是老婆为我按摩哩,还有芬必得嘛,我给你们鞍前马后做个苦力还不行吗?”

    舅舅痴在那里,末了看我,我说:“也好。”

    “这可是你说的!”舅舅说,“那他也就是个猎人了。”

    “费用我会让行署报销的,”我明白舅舅的狡黠用意,眨眨眼说,“但让专员为他批一杆枪,我可是办不到的。”就这样,烂头以编外人员参加了我们的行动,烂头的加入使我想起了《西游记》中猪八戒和沙和尚,更使我想到了《鲁滨逊漂流记》里的礼拜五,于是我曾叫过他一回“礼拜五”,他抬起头说:今日是礼拜四呀!我就赶紧不敢再说什么。烂头却很兴奋,一定要为我们这个小组每人命名,他照例称舅舅是队长,称我却是书记,因为三人中我是唯一的党员,他自封了秘书,“有外人时就叫我秘书,没人了就喊我烂头”。舅舅的细狗名叫富贵,他为了猫名费了神,猫是女猫,最后叫了翠花。富贵和翠花是厮配的,虽然没有生猛的气象,但民间俗味很浓,凭这一点,我越发喜欢他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猫叫翠花?”烂头悄声说。

    “叫着顺口。”

    “我初恋的女人就叫翠花,昨天晚上还梦着她了!”

    “这么爱的,那怎么没娶了她?”

    “人家看不上咱的人嘛。”他做出一个怪相来,下巴突出,嘴唇回窝,一对眼睛向上翻着白,脸一下子拉扯得很长,腮帮又下陷成坑,活生生一个狼样。在以后的日子里,烂头是喜欢给我讲他的艳史的,他夸耀着他长得丑是丑,但却有桃花运的,他和他们村十几个女人都有一腿的,巷中姓秦的娶媳妇,他在头一天和人打赌,要在那女子来拜堂前他可以做成那事的,别人不信,他果然就得手了,还拿回来了那女子的一条花裤头。“你要硬下手,女人经不起硬下手,可你还得有真本事,她一舒服,她不恨你倒会谢你。”他说打零食是身子的需要,若真要来点感情,那就得找相好的,他除了胖老婆外,也还有两个相好,以前打猎,常将锦鸡肉、黄羊肉给她们送,为此队长数次生气要开除了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和舅舅这么长日子,怎么就从来没有听舅舅说过他的家。

    “他没有家。”烂头说。

    “你狡兔三窟的,他没有家?”

    “兔子是弱者,兔子才有三窟的,你见过老虎有家吗,老虎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

    “这么说,我舅舅的相好多?”

    “他哪儿有,他是大熊猫哩。”

    “啊?!”

    烂头低声说:“这你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说,你舅舅他那家具不行,先前找过一个,就是不中用,自己从此便怯了,老是怨悔曾经手淫过度……”

    我蓦地想起舅舅小便时遮遮掩掩的事,可怜起他了。

    “这我不信,没了那事,男人常常就没了志气的,可舅舅那样子,谁不说他英武?”

    “他只有使自己更像个猎人嘛!”

    我们在这边低声说话,舅舅就侧身躺在远处的草坪上,草很深,是冬天枯干的菅草,枝茎稀落,絮缣飞白,躺着像一块卧石,而慵懒的样子,真又像一只虎。他半睁了眼睛看旁边树梢上的一只麻雀,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他忽地将一枚石子儿从手中弹上去,动作迅而捷,又平静地躺卧在那里,麻雀却掉在我们面前的地上,脑袋碎了。烂头快活地唤我捡柴烧火,自个儿用一根树棍儿塞进了雀的屁股里,在火上来回地燎烤,我不明白他这要干什么,燎烤得半生不熟了,说:“你吃不?”我说:“这也能吃?”他说“好吃”,咬一口,像是突然想起来还有队长哩,举着麻雀向舅舅:“你吃不?”舅舅说:“瞧你那吃相!”烂头的吃相难看,发出响声,但他真会吃,一只麻雀很快吃得仅剩下了一疙瘩内脏。

    烂头是一个爱戏谑的人,除了犯头痛外,总是不停地说些有趣的话,或作践着自己而取乐于我和舅舅,虽然舅舅只比他大五岁,他又比我大五岁。一路上,我们没有请什么民工,我的摄像机和照相机,相机架、胶卷以及舅舅的行李卷,几乎都是他驮背的。有一次将照相机挂在富贵的脖子上,我大声训斥了一通,他就不敢了,却偏将翠花系一条长绳拴在富贵的脖子上。翠花走着走着是差不多走累了,跳上富贵的背上坐着,我笑了说:“咱活得倒不如一只猫哩。”烂头却说:“活得不如富贵,咱们都是男的,富贵倒还有翠花这个老婆哩!”舅舅拿眼睛瞪他,说:“烂头,这回是有书记在哩,你别犯你的贱毛病啊!”烂头说:“我有病的,哪儿还敢?!”每到歇息地,找吃的找喝的找住的,一应生活杂事都是烂头的事。他为我们铺好床,舅舅的床上当然铺了那张狼皮,我是单独的床,要挑最干净的被褥,再铺一个地铺是给他的。富贵和翠花却早早就卧在上边,他就大声地骂富贵,说白天你们在一块儿,晚上还要在一处,你真的要发生作风问题呀?!就抱了猫睡下。富贵气得骂一声:汪!悄悄跳上舅舅的床,在舅舅的脚下卧着睡了。烂头的缺点是夜里咬牙子,是万般仇恨地那么咬,而白天爱放屁,不顾场合地放,还半抬了屁股努出声响。

    “舅舅,”我说,“应该叫你队长了,你注意到没有,烂头好像没有叫喊他的头痛。”

    “看样子出来走走还真能治了他的病,”舅舅说,“不要说破,一说破他就又想着要头疼了。”

    依照规划,头一天我们从州城搭乘公共汽车到了丹凤县,在离县城十里地的一个小站下车,沿丹江河往下走,走到赵峪,又到黑风崖。但是第一天没有见到狼。第二天钻一条叫荆子的沟,踏着哗哗的溪水逆行了五十里地,仍是没有见到狼,连狼的一绺毛一疙瘩干屎也没见着。倒是在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寨里,有人正在办丧事,一间残缺不齐院墙的院里,草席搭了棚,白纱黑布挽了花团挂在棚的四角,死者是停放在席棚里,身上盖着草纸,前面的桌上摆满了猪头羊头和香火。披麻戴孝的孝子们见我们路过,忙近来趴在地上磕头,我奇怪孝子们怎么给我们磕头,烂头说:这是规矩,这家一定是死了老人,做孝子的就见谁都低了三分。舅舅就走近席棚,在桌案上燃着了一炷香插上,代表着我们向死去的老人致哀。而席棚外的一堆人却一直坐在那里敲打着响器唱歌,他们以歌而哭,唱的是孝歌。那孝歌唱得十分凄凉,我竟听着听着心魄摇撼,泪水也潸然而下了。我是粗略能记谱的,从那以后这曲这词就印在心里,在回西京后的一次单位同志们聚会,我是复唱了这孝歌的,也同样使同志们听得长吁短叹。这孝歌是这样的:

    当时我听着孝歌满脸是泪,烂头过来把我拉到一边,悄声地说:“你哭的什么,咱又不是孝子,让亡魂附上了咱,寻着以后晦气吗?”我就不敢哭了,他还暗中教我用手捏手印,说是可以避鬼镇邪的,我学着他的样儿做手印,舅舅和案桌旁的人说话。

    “老人多大年纪了?”

    “八十四了。”

    “那也是高寿。”

    “是高寿,白事也算是红事。”

    “几时下葬呀?”

    “等老八儿子哩。”

    “这么多儿子?”

    “你是过路人,你怕不知道哩,老人一生没自己生育过,可她收养了十个儿子,原本今日该下葬的,入土为安嘛,老八儿子却在外地打工,电报让人发去了,说不一定明日就回来哩。别人不回来送终,老八他得回来,他娘从狼窝里收养他的时候,他才一岁……”

    “老人是汪老太太?!”

    “这你也知道?”

    舅舅再没有回答,又去了案桌前将酒壶提了,在那堆纸灰上奠酒,然后铁青了脸招呼我和烂头就走。

    我们就这样走过了村寨,拐进了另一条沟,这条沟里有一条河,路就随河道弯弯曲曲,高高下下,越走人家越少。我脑子里仍记着那孝歌,顺口轻轻哼着,却不明白舅舅为什么插过香了又去案桌前奠酒,奠了酒就招呼我们上路?烂头不让我唱,说咱们上路要办大事呀,唱什么孝歌,我也不好顶碰,住了口拿相机拍河面上的风景。河面并不宽,流水却急,绕着对面山根下来,沿河滩苍苍茫茫的野芦苇和蒲草,有路绕过了一丛河柳,河柳下系着一只小船。

    “喂——!”

    烂头大声地吆喝着,希望苇蒲里有人应声,会跳上船划了过来。他说那船是没主儿的,谁要过来自个儿撑了过来,谁要过去,再自个撑了过去。吆喝声传到了对岸山岭上又返传回来,船依然横着,纹丝不动。

    “烂头,那一回来这儿剿狼,你在不在?”舅舅突然说。

    “没有。”烂头说。

    舅舅却不再说了。

    “舅舅要说什么事吗?”我问了一句,舅舅却指着岭头上的一棵树,独独的一棵树,说那里曾是一个狼窝,住着一窝三只狼,都是母狼。狼并不是都长得凶恶的模样,这三只狼生得有狐相,雪白皮毛,眼睛边有细细的一圈黑,算作是眼线吧,均匀细致得比州城的姑娘们画得还好。但每年有一次二次,不知从哪儿就涌集来几十只狼,就像是朝拜或开会似的,这些狼全要带着礼物,不是猪羊就是鸡,害骚得方圆沟岔里的人家十户走了八户。捕狼队进行过一次围剿,打死了那三只母狼,在摧毁树下的狼窟时,窟里尽是猪骨、羊骨和人的发毛衣服,奇怪的是还有一头活猪和一个婴儿。

    “婴儿?”舅舅的话有些天方夜谭,我没有觉得恐惧,而有些可笑了。但舅舅的脸是严肃的。

    “是这样的。”舅舅说,“我让成义把婴儿抱下山让人收养了,成义向收养人要了二百元钱,我骂了他一顿,把钱又退了。”

    “这是真的?!”我尖叫起来,“狼是把婴儿和她的母亲一块叼进窟去的吗,它们怎么没吃掉婴儿?”

    “这谁知道!婴儿肯定是狼用自己的奶水喂着的,那婴儿一丝不挂,身上也长了毛了。”

    “婴儿现在呢?”

    “他就是村寨里死去的老太太的八儿子嘛。”

    我跳起来了,怨怪舅舅怎么刚才不说?!狼奶喂过的孩子,到底长得像人呢还是像狼,这是多大的奇闻逸事,若能为这孩子拍摄一张照片那又多有意义!我立即要求再返回去,但舅舅并不以为然,倒后悔他多嘴提起了往事,“老八人不在的,出外打工了,鬼知道几时能回来!”我让烂头帮我说情,即便照不上老八儿子,也可以为汪老太太留一张照片吧。烂头却尖叫道:“人死了你还照,你让孝子们揍咱们呀?”一捂肚子,叫嚷他要屙屎呀,提着裤子去了崖背后。我只好打消了返回村寨的念头,跟着舅舅走。又走了七八里吧,抬头还是可以看见山梁上的那棵树,再见河这边的沟沟岔岔,一些荒废了的房屋全都塌了顶,三堵墙四堵墙地竖在那里,还有着磨盘碾盘。这是不是当年逃走了的人家呢?一群乌鸦就在空中盘旋成圆圈,领头的又从圆圈中飞出,像演练着太极图。舅舅叮咛:把干粮护好!烂头将装有馒头的布袋抱在怀里,以防被乌鸦叼去。乌鸦却并没有朝我们飞来,抽风似的骤然栖落在石磙子碾盘上,呱呱地叫,天渐渐黄昏了。

    在山沟里行走是艰辛的,尤其对于我,都市中的马路走惯了脚步抬得低,但现在却因抬脚太低常常脚指头就踢撞了路面上的石头,先是把左脚的大拇指甲踢裂了,拿蓖蓖芽草用嘴嚼烂敷上包好,接着伤口处又踢撞了一回,疼得我抱了脚单腿蹦跶,哭不得也笑不得,咝咝紧吸冷气。烂头却是笑,还问:“吃什么了,吃什么好东西?”舅舅骂他一句,他弯下腰帮我揉脚,说:“城里人娇气,脚离心远着哩,死不了的!”疼是疼过去了,我浑身冒了一身虚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舅舅用无可奈何的目光看我,只好招呼坐下来歇息。

    烂头牵了富贵到沟岔的小溪边去洗澡,他嚷道要把黑富贵洗成个白富贵的,把富贵刚刚按倒在溪边的石头上了,向我提个问题:两个乌龟在溪边做爱哩,做爱完了,公乌龟爬起来走了,母乌龟还仰面朝天地睡在那里,你说母乌龟为什么还不起来?我说母乌龟在回味吧,他说不对;我说是不是还想来一次,他摇了摇头。没想这一摇头,他的头痛病犯了,双手一抱头,翠花就发现了,箭一般跑过去,用双爪为他梳头,疼痛显然是没有止住,他脸色发白,额头上的血管蚯蚓一样暴起来,叫道:“队长队长,你来给我砸砸!”

    舅舅在他的背包里翻寻着芬必得药片,烂头吞下了两片,趴在溪边喝了一口水咽下,舅舅就用手背像剁肉丝一样嘣嘣嘣地来回敲打。舅舅的每次敲打,我都感觉到敲打在我的头上,我真担心敲着敲着那脑壳就敲裂了,可怜的烂头却还在催督:“再重一点,再重一点,就这样,就这样!”直到最后缓解了,脸色渐渐显出红来,烂头便向我挤挤眼,说:“你真笨,母乌龟不起来是没人给它翻背嘛!”舅舅一把将他推倒了。

    看样子,今天是很难翻过前边的黄花峁了,可翻不了黄花峁,夜里得睡在树林子用绳缚成的吊床上吗,馒头就三个,且刚才吃过了,饿着肚子只有待明日什么时候才可以有食物填充呢!我没有想到为十五只狼拍照的工作是这么艰苦,但我不能有一丝埋怨和懈怠,因为舅舅和烂头都是在陪同我啊!暮色中,看峁坡上有一条细绳般的白花花的小路,一直从半坡凹处垂到了沟底,我想这细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如果绳子的一半缚住我们,那么一甩,就把我们甩过黄花峁那边去了,或许,绳子能吊下来一只烧鸡,一筐馒头。果然,绳子上就有了烧鸡,我哦的一声锐叫起来,再看时,却是一个人,背着一个大的木桶往下走,腿是罗圈,一摇一晃地,随时会骨骨碌碌地滚下来似的。

    “喂,喂!”我招喊了。

    那人仰起头来看我,表情木木的,看了一会儿,没有惊叫,却嘿嘿嘿地冲我傻笑。

    “他有病?”我问烂头。

    烂头说:“你才有病哩,人家热火地招呼你哩!”果然那人在说:“到家里去吗?”

    “家在坡凹里?”舅舅问。

    那人点点头,看看我们脚上的鞋。

    “家里有吃的吗?”

    还是点了头,看我们脚上的鞋。我们三人除了舅舅是麻鞋,我和烂头都是皮鞋,并没有什么特别处。

    山里人好客我是知道的,但我想不到这罗圈腿连我们是谁,来干什么都不问就往家里请,常听说一些逃犯身无一文竟长期藏在深山,可能就是这样藏下来的吧。我们随着罗圈腿在溪边盛了水往半坡去,上了一个弧形的梁,梁后的凹里竟然伏着一处房子,房子没有院墙,面前的场地却大,东边是一个禾草垛,西边有一盘石磨,而石砌的半圆形梯田一层一层顺凹势而下,犹如巨大的鱼鳞甲。我兴奋这风水好,罗圈腿又拿眼睛看我们的鞋,眼里闪着疑惑。

    “请我们来的又不愿意让去你家了?”

    “你们是没来过我家吧?”

    “嗯?!”

    “没来过就好!”罗圈腿说,“我是干一天活晚上就累死了,半夜里起来尿,炕下边总见有我的草鞋,我老婆的花鞋,还有一双黄胶鞋的;天明起来,却只有我的一双草鞋,我老婆的一双花鞋,我就……”

    舅舅说:“你半夜里怕是看花眼了。”

    “看花一次,不会三回四回都看花吧?”

    我和烂头就哧哧笑,烂头小声说:“那是我的鞋嘛!”我赶忙就捂他的臭嘴,说:“你可瞧好,我们没一个穿黄胶鞋的。”罗圈腿就嘿嘿嘿地笑起来:“你们不是黄胶鞋。”

    他领我们转过在三棵一凑的树上围搭起来的谷秆垛,我就看到了屋山墙下一个头发蓬乱如斗的女人坐在木墩子上,地势高,落日的晚霞还有一抹照着,她解着怀捉虱子。听见脚步声,头并不抬,尖声说:“老(尸上从下),老(尸上从下),尿桶里的尿要在屋里生蛆了,你咋的不倒?”罗圈腿说:“来客了!”女人方抬头看到了我们,说:“来客了?”捋起裤腿抓痒,腿又黑又粗,霞光里麸子片一样的东西在飞。罗圈腿说:“来客了,端一盘馍馍,调一碗酸菜,咱不是有猪油吗,煎一下啊!”女人说:“哪儿来的猪油?你还有本事弄来猪油?!”罗圈腿赶紧在屋前的檐簸上取下一小篮蓖麻籽,剥了那么十几粒,进屋去烧锅了。女人就看着烂头笑,让烂头坐在门槛上,将门闩上挂着的男人的烟袋给烂头吸,烂头不吸。女人又叫道:“老(尸上从下),老(尸上从下),咱那梳子呢?”罗圈腿便又拿了梳子给了她,抱一捆柴再进屋去了,女人就梳她的乱发,不住地唾着唾沫往头发上抹。我悄声地问烂头:“她叫她的丈夫是老(尸上从下),老(尸上从下)是什么?”烂头说:“你不知道(尸上从下)呀,精液嘛,骂人的,加个老字是年纪大的男人。”我说:“哦,他男人不大嘛!”女人却听见了,说:“他还不大?他比我大十五岁哩,他十五岁这么高了,”用手比画着烂头的肩,“我才一岁哩!”男人已经把馍馍端了出来,说:“你,你……”女人说:“我怎么啦,你还不算老吗,王生不死,我哪儿能到你的土炕上?”

    这是一个刁婆子,我们就不多言了,随之煎好的浆水酸菜也端出来,还端出来一只蒸全鸡,但是木刻的,敲着嘣嘣响。馍馍是黑面蒸的,特别大,上边印着手的纹路,烂头还说:“掌柜有福嘛,指纹是斗状。”女人赶紧说:“那是我的指纹哩,你瞧瞧,我十个手指都是斗纹,十个斗!”将手伸给烂头,烂头就把手接住,翻过来翻过去,捏捏搓搓。舅舅瞪了他一眼,他把女人手放下了,说:“好手。”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饥不择食,吃下一个馍馍,又吃下一个馍馍,伸手再去抓第三个馍馍,女人突然手就伸进怀里,摸了摸,似乎摸出个什么来,放在手心看了看,罗圈腿立即踢了她一下,她看着我笑笑,手一丢,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子哩!”烂头偏歪了头去,拿眼在地上盯,同时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我立即恶心了,放下筷子,舅舅说了一句:“出门了,口要粗哩!”就问起那女人:“坡上只住了你一家,这里有狼吗?”

    女人说:“人身子生虱,山身子生狼,怎能没狼?”

    罗圈腿赶忙纠正:“没狼了,这些年哪儿见过狼的影?”

    女人说:“怎么没狼,没狼,是你把王生吃了吗?!”罗圈腿说:“好好,有狼,有狼。”女人就得意了,一扑嗒坐在了烂头的身边,也抓起一个馍馍来吃,一边吃一边说,刘妈那贼媒婆子,我就要骂她哩,是她哄我说没狼没狼,我才嫁到沟垴的王生家的。闹洞房的人逼着我和王生亲嘴,当那么多的人怎么亲嘴,就不亲!他们就把王生拉出去绑在门前枣树上让雪淋着冻,说我不亲嘴,看王生冻坏了我心疼不心疼?我只说一个大男人家的能冻成什么样儿,就是不应声,可他们偏不肯出去解开王生,只是闹腾我。我是不是黑?黑是黑,可我是黑牡丹哩,他们都这么说的,我也知道他们把王生拉出去了好来占我的便宜。趁机会,这个在我腰里摸一把,那个在我沟子上拧一下,还在我怀里揣。他们都是光棍,我真傻,心想他们没见过女人,揣就揣吧,直闹腾到下半夜,才记起王生还在门外哩,出去看时,王生就叫狼吃了。

    “狼把新郎吃了?!”我叫道。

    “可不就吃了。”女人说,“狼是怕光怕火的,那晚上家里灯火通明的,但狼偏就敢来了,来了把王生吃了。狼是先咬断了他的喉咙,就挖着吃他的肚子,大肠小肠流了一地,脚手是麻绳绑了的,脚手好好的。”

    罗圈腿过来给酸菜盆里加酸菜,故意站在女人的面前,说:“不让你说王生,你还是说!他王生是猪变的,哪有一个男人长得白白胖胖……他原本就是狼的一道菜嘛。”

    “你好好咒王生!”女人说,“你要不死,我天天就说我的王生,王生噢王生——!”

    罗圈腿难堪地对我们笑笑。

    “王生被狼吃的时候,他一定是叫喊了的,”女人还在说,“可屋里闹腾的声大,谁也没听见,狼有吃过小孩子的,可谁会想到一个大男人家也叫狼给吃了!”

    罗圈腿用脚踢着女人,女人用脚也踢了男人,竟呜呜地哭,罗圈腿抱了她就要往屋里拉,她抱着木墩子不走,人和木墩子就被拉着一块儿往屋台阶下蹭,女人忽地抓住了烂头的腿,罗圈腿就不拉了,烂头说:“我扶你回屋歇着吧。”女人竟站起来,被烂头搀进屋去。罗圈腿就继续招呼我和舅舅吃饭:“吃吧吃吧,这里以前真的有狼哩,你们瞧瞧,这墙上画过的白灰圈,门前也挖过陷阱,我还有狼夹子哩,可现在好几年却没见过狼的影子。跟狼搅拌了几十年,习惯了,突然没了狼,我坐在门前吸烟,还老想,怎么没了狼呢?”

    女人在屋里说:“你当然想哩,是狼送你了一个老婆嘛!”

    不知什么时候,翠花是跑进了屋去的,它忽地跑出来,叼着的是女人的一只破鞋,说:“妙,妙,妙!”舅舅就喊道:“烂头!烂头!”

    烂头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六七个馍馍,说:“我给咱要些干粮哩。”

    吃罢了饭,天就黑了下来,一盏马灯点着了放在屋庭的柜盖上,罗圈腿要留我们过夜。屋庭里只有一面大土炕,留下来往哪儿睡呢?女人却说这么大的炕,十个八个都睡得下,就用炕刷子刷炕席,展被子,罗圈腿则拿了一根扁担放在炕中,说我们两口子睡在这边,你们三个睡那边。烂头说:“我们都是学过习的,隔不隔无所谓!”舅舅却坚持要走。

    我说:“咱不住啦?”

    舅舅说:“这儿住不成!”出门就走。

    烂头已经把行李卷放在了炕上,富贵却把行李卷叼出来,气得烂头把富贵踢了一脚。

    “他们要走,走了去,你就住下来。”女人说。

    “这我就不敢了。”

    “他是谁,人咋怪怪的?”

    “是我们队长!”烂头说。

    女子噘了嘴,坐在炕上也不肯起来了。

    是罗圈腿送我们上的路,他甚至将三根火绳点着,让我们一路上甩着,说是能防野物也能避鬼。他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沟垴的峁梁上,指着那一处已经倒塌成一堵破墙的废庄基说,王生的家原先就在这儿的。

    月光下,捆绑过王生的枣树还在,我站在枣树下,想象着狼怎样在这里吃掉了王生,不禁毛骨悚然,身子摇晃了一下靠住了枣树,枣树唰唰唰地响,几颗去年的干瘪了的枣粒就掉下来。

    罗圈腿却向旁边的一个磨台走去,磨台已塌了一半,磨扇还静静地在月下泛着冷光,烂头悄然地对我和舅舅说:“那女人看着窝囊,其实长得不错哩……”舅舅说:“满口的锥子也不错?”烂头说:“那牙白呢!”舅舅说:“你这德行,受不得美人计。”烂头就轻狂了:“她给我上美人计?看我怎么个将计就计!”我说:“烂头你口真粗!”罗圈腿却在磨道外蹴下来,我还以为他是去那里大便了,却见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然后捡了一块石头使劲砸了起来。我莫名其妙,过去看时,磨台那边原来是一个坟丘,罗圈腿说,这是王生的坟,埋着王生的一颗头和脚手的,他是在王生的坟上钉桃木楔哩。

    “我恨王生哩!”他说。

    “你应该感谢他才对呀!”我说。

    “他的鬼魂一定是附在我老婆身上的,你不知道,那婆娘这一年半了,嘴里只说着她的王生,晚上就是和我睡觉,她还是叫着王生,她叫一声,还要我应一声。”

    “你应该把楔钉在狼身上,”我说,“王生的坟是修在狼肚里的。”

    重新经过了枣树下,罗圈腿拿脚蹬了蹬,树上的干枣全落了,他捡了一把给我,自个将一颗塞在嘴里,舅舅却把我的手打了一下,枣子打飞了,他说:“有冤魂的果子吃不得的!”罗圈腿登时大惊失色,说枣子他却咽了,那么大的枣子,一到嘴里咕噜就咽了。

    翻过了峁梁,再走了二十里的下坡路,到了一个叫刘家坝子的小镇上,天已经大亮。镇街是一条长巷,都是装板门面,粉刷着黑色,而露出一半在墙外的柱子一尽染着白灰,给人一种瘦而硬的感觉。有趣的是,北边的街房一律往东倾斜,最东头的那户人家山墙被三根粗木顶抵着,南边的街房一律往西斜去,西头一家墙外是一棵大药树。小镇上以前肯定是发生过地震,我瞧着就想笑,若是偷偷搬掉那三根粗木,或伐倒了大药树,刘家坝子就稀里哗啦夷为平地了。但山民在悠然地生活着,一家铁匠铺里,穿着雨布做成围裙的一老一少锤起锤落,周身火花四溅,一边招呼着提了一吊腊肉匆匆跑过的妇女,一边对着街对面在屋檐瓦槽里掏雀蛋的孩子问:有没有?掏雀蛋的是三个孩子,一个踩着一个肩叠罗汉,上边的那个应声“有的”,将带着麻点的一颗蛋丢过来,打铁的少年跑出来慢了一步,蛋跌在地上碎了,蛋里竟有了小小的雏雀。再掏,是颗空蛋壳;再掏,掏出一条蛇来;一个惊叫,三个孩子摔倒在了街路上。

    我们打问了三户人家,三户人家都可以接客,烂头却一一要看过女主人。烂头的观点是对的,女主人干净利落了,家里肯定床铺整洁,饭菜爽口。最后选中的是街正中的一家,女主人却是个麻子。进了店,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饭没吃抱着枕头便睡下,富贵和翠花却精神大,叫喊着在屋里跑出跑进。主人家的孩子在吃早饭时,屋梁上几只老鼠打架,一只掉下来正好砸在米汤碗里,米汤溅开烫了孩子的脸,碗也破碎了,孩子就将老鼠浇上煤油在街后的土场上点燃了,老鼠受痛拼命地跑,结果钻进场边的一个麦草垛,麦草垛就烧着了。街上人七手八脚将火扑灭,富贵和翠花也来回跑动,用身子滚着灭火,翠花竟把一根胡须也燎焦了。邻旁的一个青年瞧见翠花妩媚可爱,便生了邪意,用一条小鱼引诱了翠花到他家,富贵当然是要保护翠花的,也跟了要去那家,竟被青年踢出门外。富贵折身回来摇舅舅的床,我们实在是太乏了,扑救麦垛火灾那么大的声响竟全然不知,富贵摇床摇不醒,叼了臭鞋放在舅舅的鼻子上,舅舅才醒了。待我们去了那家,青年正开了门放翠花出来,烂头一把揪住了青年就打,问是不是想把翠花偷走或勒死吃肉呀?青年解释了半天,方是这里兴一种蛊术,即将猫尿撒在一块手帕上,再将手帕铺在蛇洞口引蛇出来,蛇是好色的,闻见猫尿味就排精,有着蛇精斑的手帕只要在女人面前晃晃,让其闻见味儿了,女人就犯迷糊,可以随意招呼她走。烂头一耳光抽了青年个趔趄,骂道:“你狗日的比我还行嘛!”吓得青年撒腿逃跑,等我们离开了镇子也没敢再回家住。

    觉是无法再睡下去,屋主开始做饭要给我们吃,烂头主张吃锅盔热豆腐,帮着屋主去忙活了。舅舅却闷不作声坐在条凳上从窗子里往外看,我问他怎么啦,他说没啥嘛。我跑上街买了一瓶白酒,他笑了一下,在两个杯子里倒了,推给我一杯,端那一杯自己要喝时手抖了抖,酒洒了一些在桌子上,舅舅低下头在桌子上吮咂了几下。

    “这几天了还没见着狼哩。”他说。

    “不打紧,”我说,“要是走到哪儿就见着,便不是只有十五只狼了!”

    “我心里总慌慌的。”

    他从脖子上掏出那块金香玉来。金香玉是有过拯救老道士生命的故事的,我说:“你有什么感觉吗?”

    舅舅说:“我普查的时候在街后的塬下发现了七号狼的。”

    我说:“吃罢饭了,咱到塬上看看去。”

    “用不着的,现在不在这里了,”舅舅说,“凡是有狼,我能感觉来的,那狼皮褥子就扎人了。我也说不清,一到这镇上心里就不舒服。你闻闻,这金香玉味儿是浓了吗?”

    我闻了闻,奶油巧克力味很浓。

    “这有些怪怪哩。”舅舅说。

    我闻金香玉的时候,烂头正端了一箱才出锅的热腾腾的豆腐往堂屋的饭桌上放,瞧见了问那是什么稀罕物儿,舅舅却将金香玉塞进了胸前衣服里,偏不让看,烂头就说:“一块石头片,有啥稀罕的,又不是珍珠玛瑙!书记,我可有一件宝贝呢!”放下了热豆腐,在怀里掏,掏出一个小瓶儿,瓶子里是一团红色的棉花套子。我说是什么药棉?烂头把我拉到后门外,悄声说:“避邪的,是专门弄来的处女经血棉花套子。”我问哪儿弄的,他说战利品嘛,一脸的得意。我就说烂头你真脏!烂头却说你拉出来的屎还不都是从你嘴里吃进去的?并要我不要告诉舅舅,舅舅没真正见过女人,知道了会忌妒他的。舅舅在窗前喊:“烂头,你鬼鬼祟祟叽咕啥的?!”烂头就走进去,大声喊:“吃饭吃饭,掌柜的,把辣子醋快拿来,我们队长要饿死啦!”

    锅盔是那一种类似锅盖大小的硬饼,豆腐则是用刀在豆腐箱里直接下一大块,划开小块了浇上辣子醋水儿,确实是可口。我吃了两碗,舅舅吃了三碗,烂头响声很大地吃了三碗,又去盛第四碗。

    “你瞧他像猪不像猪!”舅舅笑着说。

    这时候,门外的街上一溜带串地有人走过,男人们都是黑衣黑裤,在头上或腰上缠了很脏的宽布,脸上脖子上却皱纹纵横着黑红色的油肉,妇女们的衣服却十分鲜活,差不多大红大绿,且腰身窄狭,襟角翘起,像是牛皮影戏上的人物。我就拿了照相机出来拍照,才知道小镇此日逢集市,我们就决定逛逛集市再赶路也好。

    我是从未经历过山区的集市的,四面八方山沟里的人都朝镇街上涌来:买者的背着背笼,提着篮子和口袋;卖者的扛着木,挑着柴火,黄花菜,木耳、猪羊鸡狗;不买不卖者多是妇女儿童,为的是小吃摊上的饸饹或煎饼,为的是人窝里的热闹,大呼小叫,抖俏逞能。小街是青石条铺成的一个慢坡,慢坡最高处是座石头桥,石桥的栏杆断了一半,在慢坡下去,街两边摆满了各类小货摊,大到粮食、蔬菜、农具、布料,小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应有尽有。一摆一溜的凉粉摊、胡辣汤摊、面摊、炸豆腐摊,五花八门,面前或蹲或站了一层人,大声吆喝:辣子,辣子,辣子放汪啊!洗碗水涮锅水就地泼倒,一股污水就沿着桥面流下来,桥头慢坡的行人就跺了脚骂:流长江喽?!我们在集市上转悠,富贵不知从哪里叼了块骨头,龇牙咧嘴在那里咬嚼,我不住地叫:富贵,富贵!富贵说:汪!就是不肯近来。舅舅说:“狗是跑不丢的,猫却是谁给吃的跟谁走的,翠花呢?”我回头看看,翠花在烂头的怀里,烂头却在离我们很远的后边,一对眼珠骨骨碌碌四处乱瞅。他大声叫我书记,惹得行人都朝我看,我便也拿出很有派头的架势,说:“有事吗?”他跑近了,低声说:“叫你一声书记,你还真以为你就是书记!!”我说:“书记做大了,秘书也就大了嘛!”他说:“没想这山圪(土左老右)地方女人都有水色哩。”我说:不错。他又说:“真不该扇那小伙的耳光,若要一条手帕来,试试真会迷惑了人?”舅舅走过来,烂头就不说了,舅舅问我:想不想看看扁尾猪?

    什么是扁尾猪,我不知道,烂头就要我买一包烟给他,他可以告诉我。我真的买了烟,给他和舅舅每人一包,他说这问题简单得跟个一字一样,知道吗,狼是常常到村里来叼猪的,但并不是什么样的猪都叼,叼去的都是尾巴尖是扁形的猪。我问为什么扁尾猪是狼的一道菜,他答不上来了,“这些狼没给我解释过”,他说。下了桥那头的慢坡,往右一拐到了河滩,那里站着卧着上百头待市的猪,舅舅并没有询问谁家的猪是扁尾,只是讨猪的价钱,压压这一头猪的脊梁,踹踹那一头猪的肚子,提了一头猪的尾巴,才说:价钱太贵了,伙计,这是扁尾猪!卖主说:“这不瞒你,是扁尾猪,可现在没有了狼啊!”我提着猪尾巴,果然是扁平的,以此看了十三头猪,竟有五头是尾巴尖又平又扁的。

    “怎么会没有狼呢?”舅舅和烂头蹲在那里与卖主抽旱烟。“要是没有狼,政府也用不着颁布禁猎狼的条例了,等狼又来叼猪,打不能打,白白给狼交粮了?”

    “已经没有了还禁什么猎?两三年了,刘家坝子还没听过哪一家的扁尾猪叫狼叼了的,现在坏人这么多,哪还会有狼?”

    “变人了?你说说,哪个是狼变的?”

    他们呵呵呵地笑起来,卖主从嘴里拔出口水淋淋的旱烟袋递给了舅舅,舅舅把旱烟袋塞进自己的口里抽那么几口,又拔出来给烂头。我没有过去凑热闹,兀自拿了照相机为这些猪拍照,但相机出了毛病,摆弄了许久,可以照了,人群里一个男人背着一个男人匆匆而过,后边跟着一个手里攥着手帕的女人,女人抬头看见了我,立住脚“啊”的一叫。这是山梁那边罗圈腿的老婆。

    “你也来赶集了?”我说。

    “我哪有这闲福。你走吧,别让他哼哼!”她吆喝着背着男人的男人往前走,继续说:“老(尸上从下)贪嘴哩,吃了一颗枣,不吐核儿就咽了,你见过吃枣不吐核的人没有,你见过枣核竟那么大,两头尖得像锥子?屙的时候枣核堵住屙不下来,老(尸上从下)拿手掏哩,掏不出来,沟子眼血流了一摊,来镇上给他看医生了!”

    我又惊又好笑,想罗圈腿是在捆王生的枣树上吃的枣,那枣一定有王生的冤魂,才要问医生看得怎么样,女人却说:“你一伙的那个瘦子呢?”她问的是烂头,我不愿告诉他烂头就在那不远处,哄了说烂头在桥那边面馆里吃饭哩,女人哦哦地应着,一摇一摆地往前走了。但这时候又一个女人过来问我的话。

    “小哥哥,”她说,“那边蹴着吃烟的是不是姓傅?”

    这女人其实已经在前边的拴牛桩前站了许久,一直朝着我们看的,她一头的黄发,用一件印花布包着,刚才我瞥了一眼还想:山区的女人也时兴把头发染色呢!抬起头来,看清了那黄发并不是染的,是从根到梢都黄,亮着光泽。我说:“是姓傅,你认识他?”

    女人说:“真没想到,能碰上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立即呐喊舅舅快过来。

    “恩人,恩人!”女人给舅舅跪下去,额头清晰地在地上磕响,舅舅莫名其妙,赶紧把她扶起来。“你,你是……”

    “你不记得我了,我姓金!”

    “哦,金长水的闺女,记得记得,长这么大了?!”

    女人笑着的脸尴尬起来。

    “你真的记不得我了,”女人说,“你救过我的命。”

    “我救过你的命?”

    “在月照山,你还没想起来吗,你瞧瞧我这指头。”

    女人举起右手,右手的中指断了一半。但舅舅仍是一脸的疑惑。女人见舅舅还未觉悟,遗憾地摇了摇头,对舅舅说她会一辈子记住舅舅的救命之恩的,她一直为舅舅祈祷,愿舅舅这样的好人寿而永昌。舅舅有些不自在,开始把腰带解下来,有些热,但立即又系紧了。女人还是拿眼睛定定地盯着舅舅看,她伸出了手,捏去了粘在舅舅肩头上的一只小虫子。这当儿,有人在长声咳嗽,我抬头看见远处站着烂头给我招手,我走过去。

    烂头说:“你好没眼色,站在那儿干啥?”

    我立即也悔不及地打自己的头,却问:“这女人是谁?”

    “没见过,”烂头说,“漂亮得很嘛!”

    我就偏移了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问他跑到哪儿去了,刚才见到了王生的老婆,她今日可算是把脸洗干净了,还问到你的。烂头却说:哪个王生?我说昨日还谋算着住在人家屋里不走,今日就忘了。烂头说,我是猴子掰苞谷,掰一个撂一个,都记着累死我呀?歪了头又瞧舅舅,立即努嘴示意,我回头看看,舅舅和那黄发女人还在说话,黄发女人在怀里掏什么,但对襟衣的扣子是古式的布纽,一时解不开,终于掏出来了,是两个桃子,桃子大而红润。烂头说:“那不是桃子,是奶包。”我骂道:“谁你也作践!”但蓦地想:这四月天里,哪里就会有了桃子呢?一时疑惑不已。女人把桃子要送给舅舅,舅舅却是不要,两个人推过来让过去,女人只好将桃子又塞进了怀里,就从人窝里走了。女人走远,舅舅还站在那里发愣,我和烂头过去说:“是不是我们在这里,你故意不肯与人家相认?”舅舅骂了一声:扯淡!

    我们在饭店里吃饭,商量着今天下午往北边的塬上去还是明日去南三十里的高坝坊。舅舅说高坝坊在明清时是有名的金矿区,现在是废了,留下了无数的矿洞,矿洞都曾是狼居住过的。他这么说着,突然就击掌叫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和烂头倒吓了一跳。

    “还记得上午见到的那女人吗?”舅舅说,“她是一头金黄头发吧?”

    “是一头黄毛。”

    “你在哪儿见过这么黄的头发?”

    “电视中的外国人。”

    “那是只金丝猴?!”舅舅说,“肯定是金丝猴!”

    “她是金丝猴?!”

    “是金丝猴,”舅舅说:那一年他是和成义在月照山打猎,遇见了一只狼,狼和他们在梢林里兜圈子,狼的智力绝对不比人差,周旋得他们都快要神经了。成义这时候发现了目标,连放了数枪,过去看时,打得趴在地上的却不是狼,是一只金丝猴。这只金丝猴的前爪被打断了一根脚指头。成义把它抓起来,金丝猴大声尖叫,成义怕让人知道,用绳子扎了它的嘴,脱下衣服包住。金丝猴是不能捕杀的,他请求成义赶快放了,但成义偏不,说金丝猴的皮值大钱,南方有人来收购的。他拗不过成义,成义把金丝猴带回到镇上,就把金丝猴缚了四肢藏在村外的一个破窑里,去和收购金丝猴皮的南方商贩联系,他就去报告了派出所。

    他的原意是能抢救金丝猴就是了,可派出所的人去了破窑,并没有见到金丝猴,却正碰上成义在强暴一个女人,女人在竭力反抗,而成义则撕烂了人家的衣服,将人家的乳头咬破,下身也抠出了血来。派出所的人来后,那妇女哭着逃走了,但成义承认他是抓住了一只金丝猴藏在破窑里,却发誓他没有倒卖金丝猴,他来破窑里取金丝猴时,金丝猴不见了,偏偏有那个女人在这里。这是他思想败坏,起了歹念。派出派很快抓到了南方来的商贩,并搜到许多金丝猴皮和蟒皮,也交代了曾经要和成义做一回金丝猴买卖的事,商贩和成义便一块被逮捕了。

    “这金丝猴在这儿碰着我,它来感谢我了,它竟然还能记得我!”

    “舅舅不是在说梦话吧?”

    “咋的?”

    “你救的是金丝猴,可来感谢你的是一个女人!”

    “没脑子!”舅舅噎了我一句,“金丝猴成精了,成义强暴的也肯定就是它。”

    “还真有这等事?!”

    “这有啥诈唬的?”

    “这么说,什么都可以幻变成人的,那个卖猪的人说狼都上世成人了,也不是一句戏谑话!”

    “菩萨都有三十六相哩!”

    烂头却叫苦他的艳遇里会不会也有着一些并不是真人的,我疑惑昨日在王生家,舅舅坚决不让住在那儿,又说过王生老婆的长牙,是不是舅舅感觉到那老婆也不是正经的人了?

    这次进商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太多,但令我思维发生改变的莫过于野兽是可以以人的面目出现。过去读书,书上说神祇常常以人的形状在大街上、商店里,或普普通通的饭馆内出现,说不定你身边的就是神仙或者妖魔,我总以为这是比喻和文学家们的艺术之语,原来深山里的山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并看得那么平常自然,而现在又使我真真切切地目睹了。我突然有了一种浪漫之想,舅舅和那个金发女人的奇遇既然有着如此美丽的故事,何不再了解清楚,写出一部小说或一出戏剧呢?我和烂头耳语起来,相信那个金发女人没有走远,还在刘家坝子里,就决定出去寻找,但舅舅却抬起头来说,他得到北边三十五里外的丹凤县城去一趟。

    “你们同我一块儿去不?”他说,“坝子里有蹦蹦车,一会儿就到了。”

    说的是关于寻找狼的故事,但真正要寻找的狼迟迟没有出现,而舅舅却又要到丹凤县城去,作为故事中的我多少产生了怀疑:能寻找到狼吗?舅舅普查到的十五只狼数目是准确的吗?他这次出来是真心协助我呢还是仅仅为了心理的慰藉?他豪爽刚烈的性格渐渐在我心目中变得阴冷,古怪,难以捉摸。但舅舅毕竟是舅舅,毕竟是领导着我们的队长,我不能违拗他,烂头也肚里不满嘴上不说,我们坐上了一辆三轮摩托改造成的运货车,他的头痛病就发作起来,哼哼唧唧,随着货车剧烈地颠簸,脑袋在车厢上一磕一碰,后来就头抵着厢角,令我想起了生产着的大熊猫。州城离我们是越来越远了,黄专家是继续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呢还是送进了疯人院?施德主任会改行吗,改行又能改到什么单位去?运货车开得飞快,路面的土坑又一个接一个,车就像跳舞,我的思绪便不停被打断,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的路面拐弯处几乎都是硬折成的,有几次险些和对面开来的车辆相撞,我紧张得抓住厢栏蹲着,叮咛道:师傅,开慢点!司机叼着烟卷儿说这还快呀?你不就是带了个照相机嘛!一进了县城,车停下来,我的痔疮就犯了。我是上下都有毛病的人,口腔溃疡还没完全好,现在痔疮一犯,感觉大肠头子掉了下来,只好走路匡起腿,且不住要靠边用手托托屁股。而富贵也成心恶心我,我靠在墙上一托屁股,它就乍起后腿,露出那一节不洁之物将尿撒到墙上去。

    县城有纵纵横横的几条瓦房街,顺着一座山坡直蔓延到河边,舅舅一直黑着脸,他在前边走,我们在后边跟着,也不知道他这要去干什么?街上似乎有许多人认识他,他一和人打招呼脸上才活泛开来。

    “舅舅好人缘!”我说了一句。

    “当然喽,捕狼队的嘛!”烂头说。

    “可没人招呼你?”

    烂头说,十年前他在青阳山的小煤窑里下井当煤黑子哩。那时候,一股狼偷袭过丹凤县城,城东关的十八碌碡桥上一连咬死咬伤三个上夜班的人,弄得满城人心惶惶,县政府就请来了捕狼队,三天三夜潜伏在桥头等候狼的出没。果然在那里打死了两只老狼,又查寻狼蹄印,在县城北十五里的青阳山寻着了狼窝,一举打死了另外两只大狼和三只幼狼。原本那里是一个狼的家族,四只狼分别是两只公狼两只母狼,母狼生了幼狼,两只公狼为了获得妻子的食物来叼人叼猪的。从青阳山下到县城有一条简易公路,拉煤车从那里经过,两只公狼常常在山崖上等候车辆,车辆经过时从崖头上跳下去藏在车上,到十八碌碡桥头再跳下来。捕狼队就是潜伏在桥头发现了狼的来龙去脉的。消灭了狼,县上召开了庆功会,捕狼队的人都披红戴花,每人奖励了千元。烂头就是那一次寻着了舅舅,死缠硬磨参加了捕狼队的。

    “噢,”我说,“舅舅之所以要到这里来,是要重温英雄的光荣啊!”

    “扯淡!”舅舅回头骂了一句。

    “傅队长,傅队长!是县政府又把你请来的吗?”被舅舅骂了一句,我脸上有些挂不住,靠了一根电线杆托了一下屁股,从对面小巷走出三个人高声叫喊舅舅。他们的声音颤颤的,似乎有些口吃。

    舅舅站在那里,阳光照在脸上,眉毛皱了倒八字形。

    “你说什么?”

    “县政府没有请你?”

    “我是省里州里的领导啦?!”

    “是省里州里的领导,他们只有挨训的分儿了!”那些人说,“你不知道啊,县东十八里地的黄家堡出了杀人狂啦,你听听,叫尤文,多雅的名字,可他杀了四十八个半人,在他家后院刨出了四十八具尸体,还有一条人腿!杀了这么多人,你以为他是人高马大一脸横肉吧,不,个头才一米五八,老婆还是个瘫子,但他就是杀了四十八个半的人!杀人总得有个杀人动机呀,比如图财因奸或者有冤有仇,全不是,这就怪了,我们还以为县政府请了你来,看尤文是不是狼变的?”

    “你说天话!”舅舅说。

    “这么大的事,我敢造谣?”那人说,“你到黄家堡去看吗,尸体摆了一大片,警察围着,上面还搭了帐篷,说是别让外国的卫星拍去了照片丢咱的人哩。你去看看吗,尤文不是狼变的怎么就杀那么多人?或许你一见他,他就显狼身了。”

    “他就是个狼,我又能怎么着?”舅舅说。

    “你是捕狼队队长啊!”

    “捕狼队早解散了。”

    “你不是还这一身的打扮?!”

    舅舅的脸陡然涨红,他明显地不自在,转身在一家杂货店摊上翻看着一堆瓷器,问了一下价,就兀自往前去了。我和烂头紧追不舍,拐了几道弯,一边是高墙一边是菜畦地,远远地有一个黑漆漆的铁门,门上有岗楼和铁丝网,站着带枪的武警。我看到了那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丹凤县监狱”。

    “咱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站住了不动。

    “来看看成义。”舅舅说。

    舅舅到丹凤县城来,原来是为了探望在押的成义,是那个金发女人勾起了他对另一个猎人的怀念还是内疚吗?我和烂头交换着眼色,默默地看着他向武警说明着什么,武警似乎并不同意,他掏出了证件,又解了上衣让武警看他的伤疤,最后算是通融了,他跑过来,征询着烂头和我:愿不愿意一块儿进去?烂头拒绝了,他说他头痛,而且他负责拿枪和管着富贵和翠花,监狱是不允许带这些东西进去的。“我也不去,”我说,“我不认识那个成义,我得去买痔疮膏了。”舅舅勾头想了一会儿,转身往监狱门口走去,等我们差不多走过那畦菜地头了,他咔咔咔地跑了来,对我说:“你能不能借我一百元钱?”

    “钱?”我说。

    “我给他捎条烟吧,他是个烟鬼。”

    我掏了一百元钱给他,“你们在巷口那家饭馆等着我,我不会待久的。”他说。

    我和烂头坐在饭馆里要了两碗面汤来喝,烂头说:“我倒没啥,你一个省城人了,坐在饭馆里只喝面汤,你瞧老板连桌子都不愿给咱擦!”我说:“等队长来了一块儿吃吧。”烂头说:“我口里寡得很,咱是不是先来一碟蝎子?”蝎子,我吓了一跳,“你就是敢吃,哪儿来的蝎子?”烂头努了嘴往窗外,巷对面的一间门面真的写着“刘家蝎子宴”。烂头就出去了,很快端了碟活蝎,叫嚷着说是酒泡了的,捏出一只提在手里,拿牙轻轻咬掉了蝎尾尖,然后丢进口里嚼起来。我胆小,不敢动。“你不吃?”他说,“香得很的!”我说:“我原本以素食为主,今日看着你这么个凶残劲,往后我是彻底不动荤了!”于是,我们以吃荤吃素是凶残还是善良发生了争论,我没有想到烂头为了证明他吃活蝎的正确,竟给我算账:正是有吃活蝎的,才有人去捉蝎子、养蝎子,有人开饭店卖蝎子,这使多少人有事干、有钱挣、有饭吃呢?“我虽没在这个县上猎过狼,但我吃这碟蝎子也是对丹凤县的经济发展做了贡献的!”他拿筷子在碟子里捣,一只蝎子醉醺醺地爬出了碟子,他夹起来又丢在嘴里,嚼了嚼,将一张空皮一样的蝎渣丸拿舌头顶出嘴边,说了一声“嚼不烂嘛”,喝一口面汤冲咽下去。我赌气不和他坐一张桌子,而坐到邻桌,邻桌上的两个人谈论的仍是尤文杀人的事。当街上的人给舅舅说那个杀人狂,我以为在说诓话,而饭桌上又有人说起了杀人狂,才确认了真有这等事,忙问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两个人争着叙说,好像都要过口瘾似的。原来黄家堡的尤文因为个头小,又家贫如洗,三十岁上才讨了个瘫子老婆,矬子和瘫子成一对,当农民也不会是能过好日子的农民,加上他们家在村外是个独庄子,平日狗大个人也不去他们家的。这样,他们就有杀人的机会了。他们杀人从不用刀,每每有人从门前过,尤文说:乡党,进屋喝口水嘛!来人进来了,坐下来喝水,尤文从门后拿一把斧头,不用斧刃,用斧背,就在来人的后脑勺上一敲,来人就倒地死了。然后夫妻俩剥死者衣服,上衣裤子鞋袜全脱下来,用裤带一捆放在楼板上,尸体就靠在后院柴火棚里,等杀够五人了,在后院的土坑里摆好,盖一层土,再杀五个人了,再放进去盖一层土。案子的破获是一个去纸厂卖麦草的人被尤文杀了,发现了死者的口袋里有一张纸厂欠款白条子,纸厂常以白条子欠款,需一月后方兑现,而尤文后来竟拿了白条子去兑现了八十七元钱。死者的家人一直找不着死者,曾去纸厂询问,证实来卖过麦草又有另外模样的人来兑过现金。一日尤文去镇上赶集,恰碰上死者家属和纸厂的人,认出了他,便把他扭到了派出所,以为他是小偷,偷了死者的白条子,并追问在哪儿偷的,想查出死者的下落。尤文当然说不出来,派出所人就去他家搜查还有什么被偷过的东西,一查查出了柴火棚里的死人,死人是三个,这事就大了,县公安局便来了人审问,一问将一桩惊天大案问出来了。尤文总共杀了四十八个半的人,那半个只有一条腿没有身子,尤文也说不清,把院子刨了个底朝天,仍是寻不到那身子。杀了四十八个半的人,所得钱财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元五角二分,尤文是记着账的,死者没一个在生前被尤文强暴过,也没一个是死后奸尸,死者又都是从不认识的人,杀人的动机难以定下,尤文说:干部我不杀,年轻力壮的我不杀,杀的都是老弱病残和痴呆人,我是帮政府优化人口哩!说到这儿,那两个人嚯嚯地笑了,我也笑了一下,没有笑出声来。烂头听见我们说话,也坐过来听,骂道:这狗东西,杀人还有原则!就问我去不去黄家堡现场看看,这可是个大新闻。那两个人说要写文章使不得的,现场封锁着,上边有指示,拒绝任何记者去采访哩。烂头“噢”了一声,又回坐到他的桌边吃活蝎了,我却走到店门口,望着街上的忙忙人发呆。

    “喂,”烂头说,“你发什么呆?杀人狂专门杀痴呆人的,你好好发呆!”

    “他杀病残的人呢,怎么就没遇上你这害头痛的!”我打击着他,说舅舅怎么还不回来,便起身去监狱门口要接,烂头还说:“你没口福,你给队长说我给他留些着的。”

    在监狱门口,舅舅抱着头蹲在那里吸烟,他竟然还没有进去,因为我们走后,州城监狱的一位领导正好来检查工作,所以停止了对犯人的探视。我们待了一会儿,一群人从大门里走出去了,舅舅被召唤着可以探视了,舅舅就让我陪着他。几分钟后,我们在一间平房里,隔着铁栅栏,见到了成义。

    成义是一个胖子,胖得难以让人置信他曾经是一个猎人,他光着头,左脸上有一个大的发红的疤,阴着目光看着舅舅,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来看看你。”

    “你怕是为你来看我的吧。”

    “……你家里我每月去一次的,你老婆和孩子还都好……你好吗?”

    “……”

    “你不要操心外边的事。”

    “……”

    “我前几天去德顺那儿了,大家都念叨着你,盼你能早日出来。”

    “……”

    “成义,成义,你怎么不说话,你还恨我吗?”

    成义突然吼叫了一声:“我恨狼哩,我怎么没就让狼吃了,让狼把骨头咬得碎碎的屙上一泡屎!”

    “狼挖脸,你声往低点!”站在旁边的看守训斥道。

    “你们叫他狼挖脸?”舅舅站起来生气了,“那是他的绰号,只有原先捕狼队的人叫,他是犯了法,但他还是人,你们应该叫他成义,吴成义!”

    “是他这么让我们叫的,”看守说,“他说他不喜欢成义这个名字,他就叫狼挖脸。”

    我们都看着成义,他没有反应,把目光斜着不对视舅舅。舅舅把烟从铁栅栏缝里塞了进去,成义依然纹丝不动。

    “成义!”

    “我叫狼挖脸!”

    “狼挖脸兄弟,”舅舅咽了一口唾沫,说,“现在政府颁布了条例,咱们捕狼队解散了。”

    “是吗,”成义哼了一下,“制定条例你是有功吗,还普查了狼,挖我脸的那只狼你也见着了?”

    “是谁告诉你的?”

    “王伟来过了,捕狼队解散了好嘛,他们都失业了,只剩下你一个猎人了嘛!”

    “我不是猎人,不能猎狼了我算什么猎人?!”

    “你不是还穿着这身行头吗?”成义说,“你打了一辈子狼,你又保护起了狼,你当然不是猎人了,你还配什么猎人呢?你来看我什么,我不是被人出卖的那个成义,我是狼挖脸,被人保护的狼挖过脸的犯人!”

    “……”

    “你不要再来看我,再来看我我也不肯见你了!”

    “……”

    “你也不要去我家!”

    那条烟被从铁栅栏缝里塞了出来,成义站起来要离开了,舅舅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训责着成义不该这样对待我的舅舅,我说你捕杀贩卖金丝猴犯了国法,舅舅告发你有什么错,政府颁布保护狼的条例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舅舅理所当然做普查工作,那是有功的!他今日念朋友之情来看望你,你如此损他,狼挖了你的脸,难道你就这样挖他的心吗?

    成义却没有理睬我,他转过身盯着舅舅:“那我要谢谢你了?!你要我给你说话,那我就说给你一个故事吧。这是狱中那个杀人犯告诉我的。说是有一个英雄,他自以为是英雄,他确实也是一个英雄,来到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诉苦说山上有个白虎常来伤害他们的。英雄未听完就上山杀虎了,他和虎搏斗了一天一夜,自己被白虎抓得浑身是血,但还是把白虎杀死了。他回到了村子,村人设宴款待他,他问村人:现在还有什么事让我帮忙吗?村人说,山上的白虎没有了,潭里有一条青龙也是常常兴风作浪,天旱时它吸干了潭水不能让他们浇田灌溉,天涝的时候它又吸了潭水喷吐在农田里,能不能帮他们除了青龙?英雄就去了潭里,与青龙格杀了三天三夜,险些被青龙吃掉,最后还是提着龙头回到村中。村人欢呼他,又是设宴庆功,他喝下一壶酒,得意地说:是英雄就要为民除害,你们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去干吗?村人说:没有了白虎青龙,但还有一个害,如果这个害除了,天下真的就太平了。英雄问:是谁?村人说:是你。英雄吃了一惊:是我,怎么能是我?但他低下头,不再言语了,站起来要离开,刚刚站起来却扑倒在地就死了。因为他喝下的酒里,村人早放下了毒药。”

    成义说完这个故事,转身离开了会见室,会见室里只留下了我和舅舅,舅舅一动不动地呆坐了五分钟。

    从监狱出来,舅舅不愿意在丹凤县城再待了,甚至恨恨地说再也不会到这个县城来了。舅舅有舅舅的心酸事,但他未免太专横,全然不顾及我和烂头。离开县城,他又不愿从原路退回,竟领着我们顺着监狱的高大院墙绕过去到了城外河边,偶有人过来,还低了头匆匆走过。河岸上除了远处有几个妇女在石头上搓洗衣服外,并没有往来闲人,捶打衣服的棒槌落下去又起在半空中,才咚地响一声。柳树上的蝉鸣一片,而岸边的水田里蛙声也此起彼伏,翠花就不时站在水田埂上往水里瞅,几次为鱼扑下去,鱼没抓到,弄得浑身湿淋淋的水。舅舅显得很烦躁,用石头甩到柳树上,也甩到水田里,石头一甩蝉蛙就寂静了,过一会儿鸣声又起,连甩了三个石子,后来就拿脚踢翠花。烂头也生气了,说:“队长你是烦翠花哩还是烦我?!”舅舅说:“烦你哩,咋啦?!”烂头说:“你要是皇帝,你就是皇帝中的秦嬴政;你要是个和尚,你就是和尚中的玄奘。你心血来潮了说到丹凤县城,我和书记就跟着你到丹凤县城;你说要离开丹凤县城,我和书记就跟着你离开丹凤县城;可你知道不知道我正头痛着,你去监狱后我吃了三片芬必得。可你总不能还给我念紧箍咒呀?”他俩一吵,我就赶忙打圆场,说:“咦,你把你说成是孙悟空了?!”没想烂头却说:“当不了个孙悟空,还算个猪八戒吧,你把我不当人了,我可以回高老庄去,可书记是你外甥,他更是省城来的干部,交裆里大肠头子都累出来了!”舅舅说:“你回你的高老庄嘛,是我稀罕了你,请了你来的?你回去吧,你滚!”唾了一口,又说了一声:“滚!”

    烂头真的扭头就走。河岸往西一条石条路,路不远处是沿着塄坎修筑的屋舍,屋舍门前是城最南头的小街,屋舍与屋舍之间有石台阶分隔着,因为房子都是吊脚小楼,长长的木柱就一根一根撑立在塄坎下,厕所当然也在楼上,粪池却在坎下,有人家正大便,秽物掉下来。我叫着烂头:“你往哪里去,去吃屎呀?!”烂头已到了一家楼下,楼上的揭窗打开着,一个浓妆的女人向他招手:“船哥,船哥,上来喝喝茶,好耍哩嘛!”烂头竟从石台阶上走上去了。

    “烂头,烂头!”我急忙叫他。

    “甭叫他,让他去吧!”

    河面上咿呀地撑过来一只船,船夫要上岸来去城中买酒的,舅舅和船夫嘀咕了几句,气呼呼地兀自就坐到了船上。我赶紧去把船夫拦住,问这要把船撑到哪儿去,船夫说:“下商南县啊。”我让他歇着,应称着我去买酒,就跑向吊脚楼那边,也从石台阶上去到了街上,买了一瓶酒,还有一只烧鸡,待找烂头,却不知在哪家茶馆里。粗声喊了一通,烂头应了声,边系着衣扣边站在旁边的发廊门口。我拉了他从石台阶往下走,身后女人在说:“船哥,船哥!”烂头说:“钱在床头上撂着的!”我说:“这么快就上床啦?”“我让她给我捏捏,”烂头说,“他妈的,走到哪儿都走不出四川妹子!”我看见他的衣领上有一小圈红,说:“快把那口红擦了,省得队长再骂你!他是队长,年纪又比你大,刚才见了成义,心里不好受,你就不会让着点,何况都是一个捕狼队里过来的。你是屁也嘣不得?你往哪儿去,说走就走了?!”烂头说:“他让我滚嘛!”从地上抓了土在衣领上抹,还问我看得见看不见,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我能滚到哪去,吓唬吓唬他哩!”

    和船夫都上了船,舅舅还坐在船舱里呼哧呼哧出粗气,我说:“队长!”他阴着脸说:“叫舅舅!”“舅舅,”我说,“你别生气,烂头确实是犯头痛了,头一痛就说昏话了。”舅舅说:“让他走嘛,吊脚楼上还少一个嫖客哩!”船启动了,河面宽阔,船夫也放任着船去漂流,抱了桨坐在那里,舅舅却招呼船夫来喝几口。烂头便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让我滚,我就去坠河呀,看你心疼不心疼!”舅舅也不看他,他又对着富贵说:“队长才舍不下我哩,没了我谁给他站岗放哨呀,谁给他拉马拽蹬呀,谁给他当恶水罐子出气筒呀?!”舅舅说:“子明,把这酒拿过去占住那×嘴,屁话把人熏死了!”我笑着把酒递给烂头,烂头不喝,一下子倒在船头一堆劈柴上喊叫起翠花给他梳头,他的头痛又犯了。

    我当然不敢喝酒的,钻到舱里解了裤子换卫生纸,痔疮已磨出血,染了一裤裆,换上一件新的,脏裤头就提出来丢到水里。烂头说:“书记来月经喽!”我骂他头痛得不厉害了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再钻进船去一个人坐了。舅舅和烂头的矛盾解除了,但我也担心舅舅这样下去,为十五只狼拍完照片,不知需要多少时间啊,就从背包里取了扑克自己摆牌算卦。舅舅和船夫还坐在船头喝酒,船行得晃晃悠悠,酒也喝得消消停停。我差不多是躺在那里要睡着了,舱窗外的天黑下来,山峰似乎很高,月亮在峰的背后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隐去,河面上白花花的。

    不知什么时候,听见一阵响动,是烂头在说:书记,书记,你往里一点儿,让队长躺下。我坐起来,舅舅醉得一摊泥似的,我把他放平在竹席上,船夫还拿了一块砖垫在他脖子下,说:“没彩,才喝了多少酒,就撂倒了!”烂头说:“他酒量大哩,自个儿喝半斤还能一枪打下天上飞着的麻雀哩,今日怎么就不行了?”船夫说:“那么好的枪法,是猎人?”烂头说:“当然是猎人,你知道傅山不?”船夫说:“哪个傅山?捕狼队的傅队长?你说他是傅队长?他怎么会是傅队长,傅队长坐了我的船?!”我挨着舅舅的身边躺下去,又睡着了。第二天天亮,睁眼看看,舅舅又是坐在船头和船夫喝开酒了。我有些气恼:昨晚喝醉了,醒来又喝,要是又喝醉了,今日寻狼的事就得再泡汤!舅舅却锐声在喊我:“子明,子明!”我没有回答。

    “烂头,子明还睡着吗?你听听,有狼叫哩!”

    我一下子从舱里跑出来,问:狼在哪儿?“我听见叫了两声。”舅舅说。

    “这里是有狼的,”船夫说,“夜里行船,常常有狼就坐在岸头树根下,一动不动,你以为是块石头哩,撑船的篙往那里一点,它才起身走了。也有过狼抱根木头从河那边游过来,在岸上的柳树杈上跳,就有一只狼跳上去把头挂在树杈上吊死了,但还有狼往上跳,挂不上去,抱了木头又从河这边游了过去,像是来寻自杀的。”

    “狼也自杀?”我惊奇地问。

    “人会干啥,动物也会干啥。”他说,“我们老家门前的那条河上,去年秋天鱼自杀了上百条,都是从水里往沙滩上蹦,沙滩上白花花一片。你听听那两只鸟儿在说啥哩?”

    岸边的树上果然有两只鸟彼此长长短短地叫,我不知道它们在为什么欢乐着,烂头说,鸟儿一个对一个说:瞧呀,那个没长胡子的男子是烂沟子啊!

    我气得不再理他,侧耳又听了听,依然没有听到狼叫,问船夫近日还见过狼自杀吗?船夫说,有足足一年的光景了吧,倒没见过狼自杀,甚至连狼影儿也没见过了,没想队长一来狼也来了!

    烂头说:“啥,这是怎么话,队长把狼引来啦?!”

    我没有听到狼的叫声,更不见狼的身影,举目四望,清凉的河面上没风没浪,北岸的山峰阴影铺了半河,南岸是稀稀落落的芦苇和水蒿,雾气像烟一样升起,正贴着水皮子弥漫过来。但是,我相信舅舅的话是真的,狼是该出现了,今夜里它们没有蹲在岸头像块石头无聊地坐着,也没有抱了木头游过来往树杈上跳着要把脑袋挂上去自杀,却一定在两岸的什么地方,我们没能看见它们,它们却能看见我们的,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它们的眼里。我取出了相机,说:“怕是狼也想队长了!”

    本来的一句玩笑话,舅舅却生气了,他红着眼睛说:“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不该配做猎人的?”他一下子把身上的兽皮马甲扯下来丢进河里,也撕了裹腿和腰带,甚至把那杆枪在船帮上狠劲磕打。烂头赶忙把他抱住,说:“队长你这是喝多了!”烂头夺下了枪,又弯腰在水面上捞马甲和裹腿腰带,马甲裹腿抓住了,腰带却顺水极快地漂走。舅舅赌气进了舱里,还在粗声说:“成义他唾在我脸上我也认了,你凭什么说我?”我有些傻眼,同时强烈感受到舅舅的暴躁中那一份几十年人生追求的缺憾所导致的不平衡和不甘心,他还要与什么来抗争呢?难道他不知道狼是不能捕杀了,而他仅仅是陪伴了我来为狼拍照的吗,难道我竟能成了舅舅的狼?!烂头说:“这回得你去赔个情了。”

    我回到舱里,我说:“你别误解了我的话,舅舅,我是说,狼也一定是知道颁布了保护它们的条例。狼是在你和你的捕狼队的猎杀中长大的,一旦不猎杀了,它们才那么去树杈上要自杀的,才在你到来时大声嗥叫……”

    舅舅没有说话,但他似乎原谅了我,喃喃道:“狼也没对手了。狼也没对手了?”

    是的,狼没对手了,舅舅也没对手了。可是,舅舅,你总不能把村人当作你新的抗争的对手,把你的旧时队友当作新的抗争对手,也不能把我认为抗争对手,更不能把你自己认为了对手啊!但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狼的面目终究没有出现,舅舅没让船夫停下船,船极快地向下漂流,糟糕的事情偏又发生了。我是怕痔疮一时好不了,在给船夫买酒时也买了“舒而美”的卫生巾,才要取出来换用时,交裆里却一阵奇痒,抓了几下,越抓越痒,而且周身也痒开来,舅舅掀了衣服看了看那一片片的红疙瘩,说你这城里人长的是什么身子,这般不中用,又中上了漆毒。烂头就在船头的劈柴堆里翻寻,果然抽出了几块漆木,就拍了手说:“娇气,娇气,我在柴堆上睡了一夜都没事,你坐了一会儿倒成这样?”随之从舱里弄来一抱麦草点着让我脱了裤子从麦草火上跨过来跨过去。我不肯信他的,以为他在恶作剧,舅舅也一本正经地说:你按他的来,口里说着你是七我是八,漆毒就退了。我那么可笑地脱了裤子,一边跨火跳跃,一边说:“你是七,我是八,我不怕你!”然后坐下来痒得想哭,又觉得好笑,哭笑不得。

    害着痔疮,又中了漆毒,舅舅就不执意直接到商南县去,船在一片桦树林子边靠岸了。现在轮到了舅舅扛负所有的行李,烂头则将我背起来往远远的一处镇子上走。天已经大亮了,而且很快就出了太阳,天地一派清明。沿着河滩地的小路上去,爬一个大的缓坡,转过山峁弯儿,有公路就弯弯曲曲在那儿,路边分别有一里半里相隔的小店,门前悬挂着无数的红灯笼。烂头小声说:“瞧见没,凡是远离村镇而挂红灯笼的,店里都有那个!”我说:“哪个?”他笑笑地不说话了。后来他把我放在路边,自己先跑去了,过会又跑来,说店里能住能吃,是住呀还是吃呀?舅舅的意见是要住得住在镇上,吃的是些啥吃货?烂头说:“啥都有,偏偏没有消毒餐巾纸,可有好东西哩,书记你吃不吃?”我说什么好东西,在商州山里能有什么好吃的呢?烂头说:“正因为山里没大菜,这店里才变着法儿出彩呢,头明搭早地已经有了两桌人了!”起身要走时,富贵从后边碎步跑过来,它是叼着狼皮卷儿的,把狼皮卷儿一放下,就汪汪地叫,我看见了狼皮上的毛竖起来了。舅舅登时怔住,扭头环顾,指着近旁的一个土台子说:“那里是卧过狼的,你闻闻这臊臭味!”富贵遂也附和着,汪汪地叫。

    舅舅的话说得邪乎,即使最厉害的猎人,也不至于在狼待过的地方就能闻出狼味?烂头也就立定了脚,皱着鼻子,说了句“我有鼻炎”,跑到土台子上去,果然捡到一撮狼毛。舅舅催着烂头去店里,我托着屁股上到土台上拍照,土台子正远远地对着那家饭店,甚至能看见店的后院,倒奇怪离店这么近的,狼竟敢卧在这里,它卧在这里要干什么?

    待我进了店,店里有五张桌子,两桌上坐了人,模样像是过往的司机,吃着蒸馍和炒牛肉片儿,并没什么特别的。一个三角眼的人是店主吧,稔腰畅亮地说:“来喽!上坐——,来一盘炒牛舌!”一个小伙计就提了明晃晃的刀往后院去。我说:“还有什么菜,难道就只有牛肉?”店主说:“先生是第一回来吧?牛肉是牛肉,可这天下也就咱这一家。”我说:“你家牛肉难道不是牛身上的肉?!”店主说:“说得好,它正是牛身上的肉!”话未落,后院传来一阵牛的嚎叫声,烂头已喊我,叫着书记你吃啥呀,吃啥补啥,要不要大肠头子?两张桌上吃饭的人都住了筷子看我,交头接耳:这是个书记!

    我绕过一摊猩红的污水,进了后院,后院非常大,堆着无数的牛完整的骨骼架,一个粗糙的木架子里固定着一条肥而不大的小牛,牛的一条后胯已见骨骼,肉全没有了,血在地上流着,而木架上垂吊着两串香草绳,点燃了冒着青烟,使嗡嗡飞来的苍蝇蚊虫不能靠近。那位小伙计高挽了袖子,口里叼着柳叶刀,提一桶水过来了,桶水放下,却弯腰打开木架旁的碌碡上的收音机,《二泉映月》的胡琴声便弥漫在空中,像吸烟人口鼻里飘出的烟雾,像悄然飞来的蝴蝶,我看见小伙计突然提起了那桶水,哗地泼向牛的右前腿,牛没有叫,却张大了嘴,浑身抖动。牛的四肢完全是没有了力气,但木架子固定了它,使它不得屈跪下腿去,而那一对眼睛却流着泪水,是黏稠的泛黄的液体,从脸颊上滑下去。小伙计似乎看也没看,柳叶刀在牛背上备了备,问道:“要牛舌吗?”

    “不,要红烧的牛尾!”舅舅说。

    刀一起落,牛尾就断了,快捷得好像牛尾是安接上去的。牛尾在地上动着,扑上来的苍蝇蚊虫被它扇远。

    “我得要牛鞭!”

    烂头弯下身去,用手摩搓着牛的生殖器,一根东西就长出来,他的后脖子里便爬上了一只八脚蚊虫,小伙计一掌按下去,后脖上没有血,是一摊黑墨的东西。

    “从根来割,从根割!”刀尖没有伸向牛的胯下,而是在牛的肛门下扎进去,用力一搅,小伙计说:“从前边拽吧!”烂头再次弯下身去,将牛鞭抽了出来,足足有一尺长。

    “书记。”烂头叫我,“你害痔疮,来大肠头吧?”

    “不,不……”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算吃算割活牛肉的,只觉得自己周身都在疼痛着,“这太残酷了,这怎么吃呢?”我赶紧逃出后院,又逃出了前厅,一扑嗒坐在店前公路边,店里的《二泉映月》还在悠悠地飘浮,我看见天空一片灿烂,朝阳染红了一道一道云彩,这些云彩不停地变幻,像是炉膛中的火焰一层一层向外辐射,而店的上空却渐渐凝聚着一团黑云。回头四顾,店的周围是有一些树的,而树都已经半枯,连路边的草也黄蜡蜡的没一点绿气。舅舅和烂头从店里出来叫我,他们一脸的疑惑,说:“你不吃?”

    “不吃!”我说。

    “你要不吃荤,给你盘豆腐吧,这里的豆腐嫩哩。”

    “不吃!”

    “什么都不吃啦?!”

    “这是什么地方?”

    “前边的镇子是生龙镇,这里叫英雄砭。”

    抬头看那店门上的牌子,一块本色桐木板上,用黑墨写着“英雄砭牛肉店”,字迹恶劣透顶,而店左边紧靠着的红石崖,崖壁上却凿刻的什么,密密麻麻一片。舅舅和烂头无奈地又进店去了,烂头还特意扔给我一包烟来。我站在崖壁下,认清了那是一段刻文,许多字迹已经驳脱,但内容大概是闯王李自成屯兵在商州的时候,他的妻子在前边的镇子里临盆生子,明朝的官兵突然扑来围剿,李自成手下有个叫李义的在这里与明兵搏杀,他如《水浒传》中的李逵一样,也是使着板斧,连劈二百名敌人。待官兵溃退,他割下每一个死者的左耳,用绳子穿了,悬挂在这石崖壁上。我不禁感叹了:英雄就是屠杀吗?李义斧劈了二百人他是英雄,舅舅捕猎了半辈子他也是英雄,如今一个牛肉店,来吃活牛肉的也都是英雄吗?身后来了两个人,正是刚才店里吃饭的顾客,他们也像是过来看刻文,一个却说:“在这儿住不?后院东边那一爿店里,新来了个婊子,嫩得很,奶却大哩!”一个说:“又当嫖客呀?小心你老婆知道了又和你闹!”一个说:“我给她明说了,和婊子上床快活嘛,人家会叫床,和你在一搭,我是奸尸哩嘛。老婆说,叫床,叫床谁不会?可我们干起来了,她双手拍打着床沿叫:床呀,床呀!气得我一脚把她蹬开了。不一样嘛,老婆和婊子那是两回事嘛!”我赶紧远离了他们,坐到了路边石头上吸烟。

    舅舅和烂头终于打着饱嗝从店里出来了,烂头似乎在问:“你觉得怎样?”舅舅说:“肉烧得不烂。”烂头说:“真起作用,我现在得弯着腰走路了。”烂头果然前弯了腰,嘿嘿地笑。舅舅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是不该在这里吃饭呢,”他说,“子明不愿意,恐怕连狼都要嘲笑咱了!”烂头说:“狼虫虎豹也是不吃腐肉的嘛!”

    我抬头又看了一下那个土台,突然想,狼一定是在那里卧过的,卧在那里肯定也不是一次两次,要目睹着人怎样一块一块地从活牛身上割肉。而在河船上听到嗥叫的狼就是来这里卧过的狼吗,它嗥叫着的是对牛的遭遇鸣不平呢,还是在对割活牛肉、吃活牛肉的人的一种诅咒?!商州是贫困山区,早就听说在各地有许多店是经营着野味,但自从一系列野生动物保护条例颁布后,这些店又想出这么个法来招揽顾客了!迎着舅舅和烂头走过去,舅舅弯腰从路边折下一根树枝在嘴里剔牙,问我“……你,身上还痒吗?”“一见那牛的样子,惊得漆毒都没了!”但我的痔疮似乎更严重了,我不愿意把这些都告诉他,竭力迈开步子,重新进了店,拍照了炉灶台前的木梁上挂着的山龟盖、羊头骨和剥了皮露出狰狞面目的野兔,又在后院里拍照了墙角一大堆支立着的牛的骨骼,还有那头已被宰割得血淋淋的不完整的活牛。在给小伙计拍照的时候,小伙计正持刀割牛耳朵,他瞧着我照,竟停下手来,立得端端正正地做出微笑状,他的颧骨上有两团红肉,眼睛小得像指甲掐出来的。出了店门,店主拿着烟来敬我,说:“谢谢这位先生了,多给我们宣传啊!”一扬相机,咔嚓一声,我照下了他的嘴脸,心里说,老婆嘴。他长着一副老太太的嘴,嘴巴上有一颗痣,痣上有一根长毛。你等着吧,我要拿上证据后去报纸上披露,须叫关闭了你的饭店不可!

    “要是逢上灾年了,这家饭店能卖人肉包子哩!”我说,“舅舅,那土台子上肯定是常来狼的,咱们到生龙镇住下,然后守在这里一定会拍上狼的照片的。”

    就这样,我们在镇子上住了下来。我们的房东是位陕北人,已经十分衰老了,驴一样的脸上垂抖着皱皮,他说他是流落到商州来的,虽然一直是农民,却也是参加过革命哩。他说着的时候,嘴里不停地掉口水,他不说是商州养活了他几十年,只是抱怨他是陕北人,一条龙困在商州成毛虫了。我觉得老头神经有些不正常,但这并不妨碍他说话的有趣,在他的儿媳妇为我做了一顿豆面条吃后,舅舅和烂头去看镇中的那块“生龙镇”石碑,夸讲着这里是商州最能出美女的地方,闯王在商州的夫人就曾是镇子上的梁家女儿。闯王是夜里骑着马从镇街上走,那时的镇街是铺了大青石条的,马蹄声脆,铜铃泠泠,一街两面街房的揭窗都打开了,姑娘们用桂花油抹头,捣指甲花浆敷指甲,眼巴巴等着马的喷嚏在门首响起:他要准备去谁家过夜,马鞭子就挂在谁家的门环上的。当然,闯王的马鞭总是挂在梁家的门环上,梁家就开始烧热水,放进茉莉花叶,女儿就要汤浴了。梁家后院里有一片青竹,数丛牡丹,竹见风拔节,花开碗大,可惜梁家的女儿有命没福,生下一子后,闯王发兵北京,竟没有再带上她,要不,大顺皇朝里她也该是一位娘娘了。我没有去看那碑,在房中用草药洗屁股。

    我的口腔溃疡和痔疮一直是我在老婆面前不能得意的难言之苦,也为此,每晚的刷牙和洗屁股成了我的必做课目。前年曾做过一次手术,伤口是不敷药的,要求自然愈合,十多天里害得我饭不敢多吃,睡不得仰卧,咳嗽也尽量喘着气咳嗽。老婆听说一种频谱仪可以治外伤的,就买了一台让我照,没想适得其反,照得伤口发炎红肿,疼得我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而且不久痔疮又复发。现在洗屁股的药草是房东为我采的,他说这草药绝对好,在战争年代,他的痔疮就是这草药洗好的,还有一个团长,烂屁股也是洗好了。药草闻起来刺鼻子,煎成汤先是在木盆子里让我撅了屁股搭在盆沿上熏蒸热气,然后用药水清洗,老头就坐在后院里满地晾着的柏朵上一眼一眼看我。柏架是做香火的原料,镇上许多人家都从事这种生意,他或许看见了我的什么,便吹嘘他命里是该做大官的,因为他的××上长着一颗痣的,我说那我也就可以做更大的官了,我有三颗痣哩,他不相信,要过来看,我忙将裤子提上,他就说你哪儿会有三颗痣的,你以为你是谁呢?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动着柏朵,浓烈的清荃味使我觉得他可亲可爱。当他得知我们是从州城来寻狼的,而且要为狼拍照,认作州城人真是闲得没事,狼嘛,到处都是狼,就像人居家过日子就得有老鼠和苍蝇,为老鼠和苍蝇值得要去寻找吗?我赶忙问这儿有狼,你见到狼了?他说他在山上采柏朵,采着采着狼就来了,他坐下来吸烟,狼也坐在他面前看他吸烟,他把烟袋从口里拔出来让狼吸,狼也就接过烟袋吸。他还说,和他吸烟的狼年纪没有他大,但狼是顾家的狼,为了它的老婆孩子,每天要到山上捉野兔,哪里会像他的儿子,说是出去做生意,一去一年没踪影了。我蛮有兴致地听着听着,便觉得他真的神经不大对了,清洗好了屁股,告辞着要上木板楼的房间去歇,老头说:“你知道不,儿子在学我哩,我年轻时也是不沾家的,可我是出去闹革命啊!”我已经上了木楼梯上,他开始招呼跨过门口的一个小儿,呵呵呵地笑:“让爷摸摸牛牛,牛牛呢,噢,牛牛长得这么大了!”

    木楼上可以看清镇子全貌,北山的一道峰梁逶迤过来,缓缓地突出一个山坡而收住,镇子就散乱在山坡上,镇街也就是公路,绕过坡后那一个水库,而有的屋舍也就沿着公路一直到了水库边,像镇子的一条尾巴。所有的街巷以及院落前后,都长着老松老柏,枝干苍劲,裂着掌大的皮斑,似乎一抠就能揭下一片来。但都粗而不高,有小儿在横枝上吊了绳做秋千,从秋千上掉了下来,哇哇地哭。老头的家差不多在镇中央,斜对面有一个土场,场边奇奇怪怪也是长着一棵柏树,树身臃肿如桶,枝杆短小紧凑,在我的第一感觉里,这树上是吊死过人的,而且是个女的,穿着一双白鞋。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我似乎也吃了一惊,就听见楼下的后院里老头在给小儿说故事,陕北腔,鼻音很重,却蛮有韵味。

    “碎人,碎人你听着,”他说,“第一天呀,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椒水,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天嘛,敌人把我的指甲盖一片片都拔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到了第四天,敌人给我送了个大美人儿,我把什么都说了。第五天哇,我还想说哩,敌人就把我枪毙啦!”

    “爷,你被枪毙啦,爷?”小儿说。

    “枪毙啦!”

    我在木楼上笑,楼前电线上的一只鸟儿也扑地飞走了。这当儿从镇街的坡弯处慢悠悠走过来一个迈着方步的人,刚刚走到土场边的一家院门口,门里正出来一个端着海碗吃饭的矮子,矮子收住脚:“村长,吃不?”村长说:“才吃毕,你怎么还没有拆掉那个二饼?”矮子夹着米汤中的煮洋芋塞进嘴里,眼睛大睁,舌头一时调不过,待到终于咽下洋芋了,说:“我想了想,村长,这不犯什么法呀,屋脊上别人可以砖雕龙呀凤呀的,为什么就不能雕个二饼呢?”村长说:“你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让镇长来抓赌吗?”矮子说:“我早就洗手了,他抓哪个?”村长噎住,就走了过去,一边走还一边说:“二狗子,你能违抗了我,你有本事就等着违抗镇长吧!”阳光下矮子细眯了眼睛,扭头往堂屋的屋脊上看,我也往屋脊上看,屋脊上砖饰了一个麻将牌中的二饼,那个饼有洗脸盆大,涂着颜色。我从楼梯上下来,老头还在柏朵上逗小儿说话,他的儿媳妇背着坐了门槛剪窗花,剪了“喜鹊登枝”,又剪“老鼠娶亲”。我说:手真巧!她不剪了,说我笑话人哩,问我喝水不,老头却站起来说:“要喝我给咱熬去!”竟拿斧头在台阶上砸一块砖茶,投进一个自制的白铁皮罐里,挂在灶台上的铁钩去熬。我和那儿媳就油盐柴米说着闲话,当然要说出刚看到的一幕,那媳妇就笑,说二狗子人长着个半截子,命却硬得很,先前也是做香火生意的,积攒了几年准备盖房,可他染上了赌瘾,一夜里竟将要盖房的钱几乎输个精光,别人都劝他罢了罢了,剩一点回去好给老婆交差,他输得红眼了,说肯定老婆不上吊也得离婚,再打一局,要是输了,老婆就是赢家的,他也学着我那死鬼出去逛世事啊!但他就在停牌后需要个二饼能和时,一圈摸下来真的就自摸了夹张二饼,一下子赚回了输掉的钱,而且还多出了许多,因此新房盖起来,特做一个二饼的图案砖饰在了屋脊上。“二饼是他爷着敬哩!”媳妇说,“咱那人一不会坑蒙拐骗,二不会吃喝嫖赌,可一年四季捎不回来几个钱!”老头接了话茬:“可以坑蒙拐骗,但不要偷,吃喝嫖赌不要抽。”媳妇说:“这些话你怎不给他说?”老头说:“你信马由缰了,我给谁说?!”两厢顶碰起来,我就赶忙问茶熬好了没有。老头的茶还没有熬好,我说你是熬中药呀,他用筷子蘸了蘸,嚷道熬得汁儿能吊钱了,喝着一天身上都来劲哩。

    我到门口去擤鼻,发觉富贵在街那边逗着一群鸡玩,突然地一阵喇叭响,一辆汽车呼啸开过来,鸡嘎嘎地炸了群,富贵也纵身跳到一堵矮墙上。我才要立住脚骂那司机,车过村镇也不减速,车已经过了下边不远处的一个墙拐角,一男一女猛地推了一下身边的小孩,小孩撞着了,弹起在空中,又脱叶似的落在街道的水沟里,车同时发出了可怕的刹闸声,终于在地面上蹭出了长长的一道黑印而停住了。事情骤然间发生,如迅雷不及掩耳,街上全然寂静了,风也不起,树也不摇,过往的人在那里如木如石,而对面小巷里就惊呼着冲出来两个人,竟是舅舅和烂头。我看见舅舅的身体拉长拉细得像抛出的腰带,倏忽在空中飘过,还未回过神来,那腰带落在地上成个黑团,他把孩子抱起来了。孩子的额头上往下淌血,哇哇地哭,那男人过去,用手将血在孩子的脸上来回一摸,五指上还滴着血点,立即扑过去拉住了已经下车的司机的衣领,厉声吼道:“你轧了我娃!狗日的,你轧了我娃!”司机面如土色,急来抱孩子,孩子已站在了地上,舅舅帮着揉胳膊揉腿,反复地问:这儿疼不疼?孩子只是摇着头,烂头就叫着孩子的父母快给孩子包扎伤口,问镇子上有没有医院?孩子的父母却扭着司机不放,嚷道着把他们的孩子轧伤了,是公了呀还是私了。司机说,没出大事就好,公了怎样私了怎样。男人说:公了咱到十里外的刘公镇,那里有处理交通事故的;私了你得付钱,付一千元。司机半晌没言语,开始在口袋里寻烟,寻出了一支点着,却点着了过滤嘴烟把,掉过来再点,一会儿将烟吸掉半截,说,我车行得好好的,小孩斜跑过来,责任应该不属我的,公了走到哪儿都行,但我是过路车,既然孩子没大事,我也耽搁不起时间,那就私了的好,可要私了,怎么也给不了一千元啊!男人说:这样吧,一千不行就八百元,我们也不是生事的人。司机便掏口袋,掏出五百元说没了。男人说:你不是说笑话吧,轧伤个猪也得掏五百元的,何况是大活人!你再掏,再掏,上衣那个口袋。司机把所有口袋都翻出底儿,倒出了一摊烟来,还有十元钱,说:我总得吃顿饭呀,大哥!男人说,不让你坐牢就是好的,你还吃什么饭,吃屎去!一把夺过了那十元钱。司机还要说什么,舅舅把他拉在一旁说:“好了好了,看在孩子的可怜分上,你饿一顿吧。”司机上了车,将车开走了,我们让那男人快去抱孩子看医生去,男人却转身抓住了屋檐下一只鸡,拔下几根鸡绒毛,一边按在了孩子的伤口上,一边拉着孩子顺着街面扑扑嗒嗒地走远了。

    我们一直在帮着处理事故,奇怪的是在不远处的当地人却没一个过来帮忙,即使不帮忙,也似乎对孩子遭了车祸漠不关心,连进来说一句体贴话的也没有。回到住屋,老头在门槛上喝茶,喝得悠悠哉哉,他把茶碗递给我,茶是浓得成了黑糊糊,喝下一口我就吐了。

    “给了多少钱?”他说。

    “五百零十元。”我说。

    “这一次倒赚得多!”

    “这一次?”

    老头哼了一下。

    “这儿人谁也不管谁的事呀?!”

    “喝吧喝吧,让你那位同志也喝喝头就不疼了!”

    我们永远生活在一个黑洞里,前人的发明如导引深入的火把,我们似乎并不关心火把的存在,一任地往里走吧,心里储满了平庸和轻狂。今夜里,房东邻居的大儿子,镇上唯一在州城工作的马先生回家探亲,听说了我是从省城来的干部,便到小楼的房间里吃茶聊天。舅舅和烂头先是和我们一块坐着,后见我们尽说文化方面的事,便觉无聊,起身回他们房间去了,但这时候,电停了,以为是房东家的跳了闸,出来看看,整个街道一片漆黑,便感觉我们是在半空的一朵乌云上,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我真的有点恐惧了。这种恐惧是瞬间的,因为我知道这种断电是暂时的,镇子上有人会着急,或许电工正在检查线路了。“咱吃咱的茶吧,”我说,话头也就转到了电上。

    电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当然是生活的方便。但是,电也带来了我们生活的浅薄。在没有电话的年月,我们与家人的联系是写信,一封“家书抵万金”,每一个字都常常使写信人和收信人热泪长流。现在只是拨一个号码问候一下便行了,有谁还抱着个电话筒泣不成声呢?马先生讲他初到州城,正逢春节,有人在电话里向他拜年,他立即上街买了丰盛的食品在家设宴,等待着客人到来,但客人终未光临。年后见着了那人,他还说:你说拜年怎的不见来啊?那人说:不是已经拜过年了吗?乡下人要提着四包礼笼去亲朋家拜年的,城里人嘴一说拜年就拜年了?!更简单的是出现了汉显传呼机,电话里也不愿多说了,干脆留个言,“给你拜年了”,就没事了。马先生还说,以前村里演戏,戏报出来,前几日就通知方圆十几里地的亲戚朋友,演戏那天半下午就端了凳子去戏台下占地方,若没有占下地方,就叠罗汉一般爬到戏台的两边台口上,自然被人三番五次往下撵,有时人家用脏水泼,慌不及地跌下台口,一瘸一拐又蹲在戏台后的木柱下听戏了,一边听一边随着锣鼓点子哼着唱,一边瞄着是否有穿着戏装的演员从后台出来小便。我说,如今有电视了,城里人连电影也懒得去电影院看,即便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也从未专注一个频道,整夜用遥控器翻检。更要命的,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可以有大学问的,现在的味道全变了!古人那是骑一头毛驴饮风餐雪,一路上饱受着艰难也饱览着山光水色,又是走到哪住到哪,采集风物,体察民情。现在呢,除了这次我特意地要寻找狼,别的人和我别的时候不是坐了电气火车和飞机,万里路几个小时就到了呢,早晨在这个城市,晚上又到了那个城市,城市与城市还不一样是水泥的街道和水泥的房间吗?再是又普及开电脑了,我那读小学的孩子懒得去做加减乘除的笔算,而手术式导弹战争再也不能产生浴血搏杀的英雄,天下这个词越来越没了意思,太阳真的是一滴水里的太阳,一叶就是秋。

    我和马先生说着说着,小楼上的电就来了,我们就停止了说电,但我的心底却蓦地泛了一阵惊悸,今夜的断电是我明白镇子上的线路发生了障故,而如果这个世界突然地没了电,彻底地没有了,怎么办?我看着马先生,又生了怀疑,坐在对面凳子上的他,是房东邻居的儿子吗,机器人呢还是克隆人和精怪?!

    “马先生,”我说,我一时竟没了词,“我该说什么呢?”

    马先生看着我,他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吃油糕喽!”烂头不知什么时候去了街上的小药铺里买“芬必得”,回来捎了几块热炸的油糕。马先生连声道谢,但他没有吃油糕,便起身告辞回家去了。我吃了油糕,却在包油糕的州城报纸上读到了两则消息。一则是北街口开了一家最大的涮蛇馆,店名过山风。四人席一顿用蛇十六条者,优惠价一仟捌佰捌拾捌元;六人席一顿用蛇二十六条者,优惠价贰仟捌佰捌拾捌元。另一则却是商州熊猫繁殖基地解散,一批专家下岗在家待业。不禁叹喟良久。又赶忙将报纸揉成一团从小楼窗中抛掉,没想在街上游逛的富贵发现了抛物,又将它叼了回来,我骂了一句:狗东西不识字!却不见了翠花。翠花在白天里总往砖饰了二饼的二狗子家门前叫,是不是二狗子家也有了什么猫?烂头说,它怎么就知道了那家有猫?我说它和你一个样,前世怕都是嫖客吧,烂头发了一声狠,下楼去了。我和舅舅商量晚上去不去牛肉店门前的土台等候狼,屋外又有了大声地吵闹,我们都以为是烂头和什么人吵架了,忙从楼上下来,老头靠在堂屋的框上一边吸烟一边往街面上看,问外边怎么啦,他说:又撞车了。又撞车了,这鬼地方怎么如此容易出交通事故?!这次出事故的地点在坡街的下边,而令人惊奇的是被撞了车的又是白天的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的父亲仍是扯着一个司机问公了呀还是私了?可怕的是这次小女孩被撞伤了一条腿。舅舅抱了孩子到近处的一家店门口借了灯光包扎,一解孩子的衣服,身上竟伤痕累累,就问:“这么多伤,是谁打了你?”孩子说:“车撞的。”舅舅说:“都是车撞的,你怎么老被车撞?!”司机和孩子的父亲却争吵得更厉害了,司机认为一个子儿都不给的,灯光里他瞧见了孩子的父亲把孩子推了过来,这明明是讹钱!那男人说:你见过有父母将自己的孩子推着去撞车吗?司机却指着那男人说你就是这样的父亲!两人越吵越凶,几乎要动手。我忽然记起了下午似乎看到的一幕,我也被这样的父亲震惊了。舅舅还在问小女孩:是不是这样?小女孩哇哇大哭。舅舅一下子疯了一般扑过去,揪住了那男人的头发,吼叫:“你拿孩子讹钱?!”

    男人说:“马槽里哪儿伸出你这个驴嘴?”

    出言不逊,这男人欠揍了,果然砰地一拳,我感觉那男人的脑袋裂了,榔头般的拳头隐在裂口里拔不出来,后来男人向后仰,后仰,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我忙过去抱住了舅舅,烂头也跑来了,我们俩好不容易把舅舅拉回屋里,舅舅还在大声叫骂那男人不是人,是狼,狼变的,“你瞧瞧,他那三白眼,他不是狼变的是啥变的?子明,子明,你为狼拍照哩,你去把他的嘴脸拍下来!”可是,我出去真的给那男人拍照的时候,他还躺在地上,但他没有死,一脚踢飞了我的相机,我的相机掉在地上摔坏了。

    相机是我工作的工具,虽然我出来是带着两个相机的,但拍照工作还刚刚开始,如果以后再坏了一个怎么办,所以,趁还在镇上必须得修好这个机子。我跑遍了镇子,镇子上竟没一家修理相机的铺店。房东的儿媳请来个叫“十三能”的人,能修自行车能钉锅,也能在木头火里熔了银毫子打制戒指,他打开了相机盖把零件拆下来却怎么也组装不起来。“我陪你去寻我师傅吧,”他只好说。师傅家在刘公镇,十五里地,“十三能”骑了自行车带我,也就用不着富贵厮跟,舅舅却把他戴着的金香玉挂在我的脖子上,叮咛黑夜出门,要多生个心。舅舅显然对“十三能”有疑心,但“十三能”长得虽贼眉鼠眼,其实人还厚道。路上他都在骂那个扔孩子撞车的男人,“你瞧着吧,他不得好死!”他说那男的姓郭,先是在县城东大桥收费站里当了一年临时工,与警察打交道多了他便以为他也是警察,回家来在镇子路口也设卡收取过路费,被乡政府取缔了。他也做香火生意,但他生意做得不好,做得不好慢慢做就是了,但他是那种得不到就破坏的人,夜里担了粪尿倒在别人家摊晾的柏朵里;如今又想出这点子,在公路上扔孩子撞车讹钱。孩子也命苦,是他抱养来的,估计被扔撞过十多次了,每次得讹二百元或五百元,去年冬天断过一次腿,那次讹到了一千五百元。我问出了这种事镇上也没人管管?“怎么管呀,他扔撞的是他家的孩子,”“十三能”说,“你们来教训了他,能打断他一条腿就好了!”赶到了刘公镇,不巧的是“十三能”的师傅偏偏去了丈人家,又用掉了数个小时寻到他丈人家,待将相机修好,差不多已是第二天的清早。当我们终于返回了镇上,舅舅和烂头却正在那棵很奇怪的树上剥一只狼,狼皮剥下了一半。

    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着剖狼!时间是四月二十三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树的上空低低地凝集了一疙瘩云。狼是白色的,皮毛几乎很纯净,像我数年前在省城的一家皮货店里见过的银狐的颜色。它被吊在树杈上,大尾巴一直挨着了地面。狼头的原貌已无法看到,因为狼皮是从头部往下剥的,已剥到了前腿根,剥开的部位没有流血,肉红纠纠的,两个眼珠吊垂着,而牙齿错落锋利,样子十分可怕。围着树拥了一大堆人,有个妇女牵着孩子往跟前挤,对着烂头说:“他叔,他叔,娃把你叫叔哩!”妇女长得银盆大脸,烂头说“我比你大哩,该叫伯吧。”妇女说:“他伯,待会儿割下狼奶,给娃娃嘴上蹭蹭,娃娃流口水哩!”那孩子果然嘴角发红,流着涎水,前胸也湿着一片。烂头说:“好的,好的。”他走来把一直蹲在地上的一个人提起来,踢着那人脚,让往跟前站。站起来的就是扔撞孩子的姓郭的。舅舅的双腿是分叉站着,一身的猎装,口里叼着一把刀,一手扯着狼皮,一手伸进皮与肉间来回捅了几下,然后,猛地一扯,嚓嚓嚓一阵响,狼皮通过了前腿一直剥到了后腿上。接着,刀尖划开了狼的肚腹,竟是白花花的一道缝,咕咕噜噜涌出一堆内脏来,热腾腾腥臭味熏得看热闹的人都往后退了一步,舅舅便极快地从狼腔里摘下一块油塞进口里吱溜一声咽了,而同时烂头趁机割下狼的奶头冷不防地在那一个妇女的嘴上蹭了几下。妇女惊笑着说:“错了错了,是娃娃流口水哩!”烂头又将狼奶头在孩子的嘴上蹭,一边说:“给你蹭了,再生下娃娃就都不流口水了!”众人哧哧笑。我没有笑,看舅舅的脸,舅舅脸黑得像包公,我就往天上看那疙瘩云,疙瘩云的影子罩着树,也罩住了我们。烂头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回来,我是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但舅舅是肯定看见了我,他在极快地咽下狼油的当儿,眼睛的余光是扫着我,虽没扭过头来,后脖子明显地僵了一下,又不顾一切地往外掏狼的内脏。舅舅假装没有看到我,我也一时尴尬不知场面如何应付。罩在我们身上的阴影蓦地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灿烂。我看看天,疙瘩云没有了,而几乎同一刻里听见了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五百米远的一户人家有人跑出来锐叫:“生了生了,是个长牛牛的!”许多人跑了过去,舅舅也扭头看看,一用力,牙把刀咬得咯咯响,双手就从狼肚里掏心掏肝,掏出一件了,歪过头来用半个嘴问那姓郭的男人一句。

    “叫什么名字?”

    “郭财。”

    “大声说!”

    “郭财。”

    “郭财你睁眼看着,这是什么?”

    “狼心。”

    “这是什么?”

    “狼肺。”

    “这是什么?”

    “狼小肠。”

    “郭财郭财你听着!”

    “听着。”

    “你要再敢把娃扔撞车,我就把你的肠子拉出来,一节一节撕!”郭财的头上冒着汗,飞来的苍蝇落在他的脸上,他不敢动,苍蝇也不飞,像是一脸的黑豆麻子。舅舅呼地把那张狼皮从狼后腿处捋了下来,一下子披在了郭财的身上,一脚又把他踢倒在了地上。郭财爬起就跑,跑出一百多米了,回过头来,骂道:“你是傅山,我认识了你,你是能捕狼,可政府颁布了禁杀狼的布告了,你在这儿公开杀狼,我要告你的!”郭财竟会这样,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舅舅也肯定没想到,听他这么一喊,舅舅先怔了一下,呼地从烂头的手里抓过了猎枪,叭的一声就放响了,子弹并没有朝着郭财打,而是朝空打下了一股树枝,咆哮道:“老子是杀了狼又怎么着?老子还要枪毙了你哩!”

    舅舅在拉动第二下枪栓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烂头就势也夺过了他的枪,“男不跟女斗,人不跟狗咬,你制他什么气?!”并将他连抱带拖地弄回了住屋。

    在房东的小楼上,舅舅的骂声歇了,他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再说相机修好了,我说修好了,他不再言语,便轮到我来训责他了:那狼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把狼打死了?咱们是为了十五只狼来建立档案的,为什么却要知法枪杀了狼呢?舅舅鼓着眼睛看我,似乎要和我争辩,却说不出来,粗声粗气地吁着气,然后就坐在二楼的窗子前吸烟,烟吸得很急,烟头在突突突地抖。我还是泼水般地向他发难,他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回坐到我的房间,烂头跟着进来了。

    “你没瞧见你舅舅怪可怜的吗,你要再数落,我真怕他受不了。”

    “可他是杀了狼!”“狼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话怎么讲?”

    “他杀狼是为了救我,行了吧!”

    “救你?”

    “你去了刘公镇,我俩就睡下了,到了半夜,你舅舅睡不着,他说他铺的狼皮毛扎人哩,他这么一说,我头上的毛也都竖起来了,我俩提了枪就去了牛肉店前的土台那儿,果然就发现了狼。狼一身白毛,坐在那里,像个穿孝的婆娘。你舅舅端起了枪瞄,我提醒他不敢打吧,你舅舅瞄了一会儿,放下枪来,放下枪了,又瞄准着,最后嘟哝着:子明偏就不在这里!我们是转了身往回走的,可那狼却站了起来嗷嗷地叫,其实我们看着狼的时候,狼也是看见了我们,它压根儿不把我们当回事,它这么一叫,你舅舅拧头端枪扳了枪机,狼应声就倒了。”

    “它死了?”

    “是死了。”

    “那这怎么是为了救你?”

    “你舅舅说狼在叫着:喂,猎人,过来么猎人!你舅舅能听得懂狼的叫声,他哪儿受得这份羞辱,就控制不住了。”

    “我问怎么救的你?”

    “……你总得给我们个台阶呀,书记。”

    “既然是狼羞辱你们,就那么一句,就把狼打死啦?!”

    “你不是猎人!”

    我看着烂头心里想,再争执下去,烂头也不肯同我合作了,我闭上了嘴。我不是猎人,但职业性的自尊我是知道的,现在倒担心的是十五只狼只剩下了十四只,若将来拿回照片,专员他们问起为什么只有十四只那一只呢,我该怎么回答?

    楼底下,老头又不知对谁说着他的故事:第一天呀,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椒水,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天嘛,敌人把我的指甲盖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第四天,敌人给我送了个大美人,我把什么都说了;到了第五天……是一个妇女抱了个婴儿来串门了吧,接口道:“我还想说哩,敌人就把我枪毙了!他老老爷,你别卖你那五马长枪了,再卖,不知被枪毙了几十回了!你去翻柏朵吧,我和我嫂子说几句话呀!”两个女人就议论街上新生的那个婴儿浑身是毛,嘴里还长着牙哩,这孩子肯定长不了,就是能活下来,将来说不定成什么祸害。接着又说生这怪胎得整治哩,用瓷片儿划眉心点朱砂,还得在堂屋门槛里埋一个犁地的铧,五年前根劳家生的孙子就是个毛孩长牙的,也是这般整治过。“咱这地方怎么总生长毛长牙的孩子?这碎人不声不响屙下啦,她娘的,狗子,狗子!快来舔舔!”女人尖声锐叫,富贵卧在楼道里不动,女人又皱了嘴啧啧地招呼,烂头就吼了一句:“富贵是猎狗,富贵是舔屎的吗?”吓得女人抱了婴儿顺门就走。

    “咱得想个法儿吧。”我说。

    我和烂头终于共订同盟,这也是受烂头说舅舅是为了救他的话所启发的:舅舅那天的情绪不好,他是把对郭财的仇恨无处发泄而发泄在了狼的身上,在不应该穷追不舍时把狼撵得从地塄上跌滚下去,而当烂头也跳下土塄时,狼扑倒了烂头,为了不至于烂头受到生命的威胁,舅舅开了枪。

    被杀死的狼,舅舅说是二号狼。

    现在,我得交代故事之外的一个故事了。就在我们踏上寻狼之路后,沙河子村,也即软骨人的本家侄儿去涨了水的河里捞柴草,捞出黑乎乎的一块东西,奋力将其拖上岸,发现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通体深褐色的一个大肉团。他自认晦气,将肉团丢在沙滩,背了捞上来的柴草回家吃饭去了。回到家里,小伙越想越奇怪,捞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第二天又到河边去看,那肉团竟然还在,未冻僵也未死,背回来用秤称量,重达二十三公斤,三日后再称,已达三十五公斤。从其身上割下几块肉,肌体呈纯白色,且无血流出,放进锅里煮着吃,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再用油炸着吃却奇香无比。更奇怪的是它能自生自长,原来割下来的几块肉,没过几天便又长好了。小伙就背了软骨人去看稀罕,软骨人经见世事多,软骨人也不识为何物,给软骨人看病的医生却惊呼:天哪,这是“太岁”!太岁本是木星的名称,民间传说里太岁却是神名,认为太岁之神在地,掘土兴建要躲避太岁方位,否则便遭受祸害。医生说,《本草纲目》上将此物叫肉芝,秦始皇当年派徐福东渡寻找仙药,寻的就是这肉灵芝,遂让软骨人喝了浸泡肉团的水。软骨人喝了水当然没能立即站起来,但自觉神清气爽,浑身有力,竟能坐在地上扬镢头挖了半天地。此事轰动了沙河子村,有人就报告了州行政公署,专员便闻讯赶去,巧的是省城一所大学的生物系师生在商州实习,随专员也一块去了,立即将活体标本带回州城研究,认定所谓的太岁是罕见的黏菌复合体,并下结论为:通常认为真菌与植物的亲缘关系要比与动物的关系近得多,而分析了某一核蛋白、核糖核酸的排列顺序,发现人类与真菌的共同祖先显然是远古时代的一种鞭毛类单细胞动物。既然动植物有着共同的祖先,那么太岁就是由原始鞭毛的单细胞生物分化而来的,其自养功能的加强和动物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绿藻,由之发展成植物界,相反,运动功能和异着功能的加强和自养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原生动物,由之发展为动物界。总之,太岁和大熊猫一样是大自然漏遗的古生物活化石,它产生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地质年代的白垩纪,它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既然太岁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专员便有意将太岁保护起来,保护人员他首先考虑到了待业在家的施德,抽调了施德负责筹建一个“太岁馆”。“它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更不是文物,”专员对施德说,“但咱们得像古人保存‘和氏璧‘一样地把它保存起来啊!”

    专员安置了施德,当然就想到了我和我的舅舅正为保护狼而进行的工作,当他批示着他的秘书要打听我们的行踪时,我将我们在生龙镇发生的事情向秘书进行电话汇报,秘书告诉了我州城里的故事,并叮咛我们先在生龙镇待着,因为专员以示关心,特意买了三双旅行胶鞋要送给我们,他很快让顺车将鞋捎到镇上的。

    旅行胶鞋是第二天中午就顺车捎来了,但舅舅没有穿,他说他几十年一直穿麻鞋,脚浪得又大又厚,还是穿着麻鞋舒服。“你是嫌穿了不像个猎人了,”烂头说,“你不穿我穿!”烂头当下扔了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而另一双就挂在肩头上。

    就在我们换新鞋的中午,准确地说,是太阳刚刚从屋檐上跌到台阶下,郭财蹬了蹬腿,喉咙里发了一声痰响死了。据村人说,舅舅再次拉动了枪栓而我把他拉走后,郭财是逃走了,逃走了还拿着那张狼皮,回到家里对老婆说:“他傅山怎不往我身上打呢,他不敢嘛,他踢了我一脚权当是踢他爹,我可是白白得了一张狼皮哩!”晚上,他将狼皮铺在身下,但狼皮却裹住了他,狼皮见热收缩,越收缩越裹得紧,几乎要把他约束窒息,他老婆用刀子一条一条割那狼皮才解脱出来。可从此身上生出血泡,起不了炕。第三天从炕上往下爬,一头却从炕上栽下来就死了。

    消息传开来,烂头有些紧张:这会不会与我们有关呢?我说,从死的情况看可能是死于心肌梗死或脑出血吧,舅舅冷冷笑了三声,就拉着我们去小酒馆喝酒。

    杀死了二号狼,舅舅的情绪似乎好转,虽然没有了宽长腰带,又系上了一条买来的极宽的生牛皮带。生龙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捕狼队的队长傅山,这一家那一家轮流着叫他去吃饭,那情景真有些景阳冈上打了虎回到阳谷县的武松。舅舅完全被这种崇拜陶醉了,终日酒喝得昏昏沉沉。住过了三天,他竟再不提离开镇子的话。我穿上了专员送来的旅行胶鞋,心急如火焚,更是对镇子上的生活无法忍受,街面上店铺极少,除了两家从州城贩来的低档服装出售外,几乎所有人家在后院晾晒捣碎着柏朵,而门面上从事的小吃买卖,种类又不外乎是锅盔、烩面和饺子,再就是平底鏊锅里烙豆腐块,浇上辣子醋水汁儿。我第一次吃觉得蛮有味道,可连吃了三顿,胃口就全倒了,一看见那卖豆腐的人黑乎乎的手和在胳膊下夹着擦擦递过来的筷子,大肠小肠都在痉挛。我们住的这家基本上还算干净,但一次吃蒸馍时突然发现了馍里有一幅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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