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出现。
发出声音的是秦玖肩头上的红嘴鹦哥儿。
这鹦鹉生得漂亮,乃是凤头鹦鹉,一身白羽,头顶上几撮鹅黄色羽毛飘飘,宛若戴着一顶皇冠,它傲然挺胸地站在秦玖肩头上,一对黑眼珠直直地盯着榴莲。
鹦鹉会说话,这不是稀奇事。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时候鹦哥儿为什么会喊:阿臭!
榴莲又想哭!
只有他知道鹦哥儿为何会叫阿臭。
他跟了秦玖后,这个天杀的妖女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榴莲。起初他觉得这名字还不错,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和枇杷、樱桃、荔枝一样,是一种水果的名字,据说这种水果会发出一种很臭的气味。后来,八成是妖女教了鹦哥儿这样叫他。它只要见到他就会喊:阿臭!
还有比他更倒霉的人吗?主子欺辱他也罢了,连她的鹦鹉也欺辱他。
他咬了咬牙,喊道:“黄毛!”
鹦哥儿的大名叫凤凰,这名字是由它的凤头而起。它还有一个只有秦玖能喊的名字就是黄毛,因它头顶上有几撮黄色的羽毛。
“黄毛!”榴莲怒道。
“阿臭!”鹦哥儿拍翅膀叫道。
“黄毛!”
“阿臭!”
……
玲珑阁管事终于忍无可忍,走上前问秦玖,“姑娘,你还射不射?”
秦玖勾唇笑道:“当然射了!”她伸手拍了拍肩头上的鹦哥儿,“黄毛乖啦!”
鹦哥儿敛起扑腾的翅膀,昂起了头。
秦玖再次挽弓瞄准,夜风吹过,宽大飘逸的衣裙飘舞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朵夜色中随风招展的红色曼陀罗。她眯眼,唇角优美的笑影不在,隐约,有酷冷的杀气在她身体周围流动。
榴莲的腿哆嗦了起来,心中想着,只要她一松弦,他就蹲下。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就在这时,秦玖却放下了弓。
“这弓我拉不开!”她颇惆怅地说道。
围观的人轰的一声笑了。榴莲额头上的汗滴了下来,他能说他不认识这个人吗?玲珑阁管事气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那你别射了。”这不是存心找碴儿的吗?
秦玖却哪肯理睬他的话?
她将弓扔在地上,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团扇大小的绣花绷子,上面绷着一块白色寒绢,绣了几朵怒放的曼陀罗,娇美艳丽得似乎能让人闻见花香。
她微笑着将支撑绷子的竹条抽了出来,弯成弓的形状,在两头缠上了丝线,做成一张弓。她将刚才那支箭搭在丝线做的弦上,笑靥如花地说道:“我用这个!”
“你当这是小孩玩过家家啊……”管事杜月话还没说完,秦玖已经挽“弓”搭箭,也没见怎么瞄准,嗖就射了出去。
啪嗒一声,花灯落在了榴莲怀里。
围观的人都沉默了。
只有鹦哥儿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在花灯上方落了下来,昂首开始踱步。
这个结果太出乎意料,且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围观的人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
秦玖在欢呼声中漫步走了过去,衣带当风,姿态曼妙。
“榴莲,拿好灯,我们走了!”她勾唇笑道。
“请留步!”身后一道清冽的声音传了过来。
秦玖眯眼瞧了过去,只见安陵王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不管走得多快,步子永远很稳,就好似他这个人,永远都成竹在胸,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随着他的逼近,有酷烈的威压无形中迫了过来。
秦玖微微勾唇,这就是安陵王。
他似乎只会对心爱的人笑。旁人眼里,他是冷面的判官,一旦确定了要诛灭你,就永远不会放手,直至让你灰飞烟灭!
“请问殿下有事吗?”秦玖翩然回身,头上珊瑚珠钗的红色珠串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曳,华美中透着几缕幽艳。
安陵王颜夙微微挑了挑眉,冷声问道:“这盏花灯如今是你的了,不知你卖不卖?”
“卖啊!”秦玖想也没想就说道。
“多少银两?”颜夙问道。
秦玖低眸看了一眼榴莲怀里的花灯,颇为踌躇地说道:“卖多少银两好呢?这么好的花灯。”
颜夙冷冷扬眉,准备接受秦玖的狮子大开口。
“可惜我不缺银两,只好不卖了!”秦玖摊手道。
“那你缺什么?”颜夙眯眼问道。
“我缺什么呢?”秦玖问身畔的榴莲。
“缺男人!”榴莲不假思索地说道。
秦玖睨视着颜夙,勾唇笑道:“听到了吗?王爷肯换吗?”
鹦哥儿在花灯上玩够了,忽地飞到秦玖怀里,学着她的话道:“王爷肯换吗?肯换吗?”
倘若是一般的男子,听到这句话,恐怕早就怒了。就连此刻那些围观的人们听到一人一鸟这样说,都有些愤怒。就连榴莲都在心里不断地嘀咕:妖女太无耻了,一盏花灯就想换一个男人。
可安陵王颜夙却不是一般的男人,听到秦玖这句话,连眉梢都未曾抬一下,只唇角的弧度轻扬,扬起一个嘲弄的笑意。
“抱歉,本王已有心仪的女子,怕是无法照顾你的生意,只这盏花灯,我是志在必得,你开个价吧!”他极缓极慢地说道,只是话语里却已经当秦玖是一个青楼的妓子了。
倘若是一般的女子,听到这句话,恐怕也早会怒了。可秦玖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抚摸着怀里鹦哥儿的羽毛,唇角上依然挂着慵懒的笑意,“人不能换,那就换王爷身上的东西吧!”
秦玖说完,便抱着鹦哥儿开始围着安陵王转圈儿。水波潋滟的美眸凝视在他身上,兴味的眸光逡巡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落在安陵王手中握着的乌金马鞭上。
“这鞭子不错!”她漫步上前抚摸了一下鞭梢。
安陵王眯眼道:“你若是喜欢,自可拿去。”
秦玖摇摇头,“哎……我不爱骑马,用马鞭没用。这把剑不错。”她目光一转,凝注在安陵王颜夙腰间配着的宝剑上。
这把剑的剑鞘是黑色的,透着古朴而酷冷的杀气。可以想象,里面那把剑一旦出鞘,会是怎样的冷厉。
“莲儿,你不是缺一件兵刃吗?这把剑你喜欢吗?”秦玖指着安陵王腰间的佩剑问榴莲。
榴莲冷汗如雨,心说:姑奶奶,你能不能别扯上奴才啊。安陵王的宝剑是谁都能要的吗?借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啊!
他算是明白了一件事,跟着这个妖女,早晚不是死在她手上,就是死在她得罪的人手上。
“不喜欢!奴才一点也不喜欢。”榴莲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这把剑怕是你们要不起吧!”为安陵王牵马的侍从终于忍无可忍,上前说道,“这可是当今圣上赐给殿下的宝剑,剑刃上还雕刻着可以调动兵马的军符,你要得起吗?”
“这样啊!”秦玖颇为失望的样子,围着安陵王又转了一圈,眸中忽然一亮,好似发现宝贝一般,凑近安陵王身前,瞪大眼睛看他斗篷里那件孔雀紫色的锦袍。
她凑得很近,头上绾起的发髻蹭到了安陵王的下巴,隐有女子身上的暗香沁入他鼻间,葱白的手指还在他胸前的衣料上摸了摸。
颜夙忽然感觉到自己好似一个等待估价的货物一般。他厌恶地后退一步,一把挥开了秦玖的手,冷眸危险地眯了起来。
秦玖轻扬唇角,缓缓道:“殿下这件锦袍很好看,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就要这件锦袍!我家莲儿穿上这身衣服也一定像殿下一样威风。”
榴莲已经被秦玖打击得麻木了,抱着花灯傻呆呆站着没说话。
颜夙冷笑,“这好办,便是十套也没问题,请姑娘告知住处,明日我派人送到府上。”
秦玖玉手轻摇,眼底满带盈盈笑意,“安陵王殿下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只要你身上这一件,且现在就要。请殿下脱下,哦,方才忘记说了,里面的中衣也要的。”
鹦哥儿扑棱一声飞到秦玖肩头上,骨碌着黑眼珠,助威道:“中衣也要,中衣也要……脱光光,脱光光……”它也知道脱了中衣就是脱光光了,不仅学得兴高采烈,还一副很期待很兴奋的模样。
这会儿别说围观的众人,榴莲装傻也装不下去了,他几乎想跪下了。
颜夙的侍从忍不住想冲上去将鹦哥儿的嘴缝上,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颜夙波澜不惊的脸终于像初春湖面的冰一般,呈现出愤怒的裂纹。漆黑的眸中,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寒意。
“姑娘确定要用我这身衣衫换?”他冷冷问道。
秦玖点点头,鹦哥儿也点点头。
颜夙不再说话,只是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风,随手扔给身后的侍从。然后,便开始解腰间的玉带。
“殿下,你不必这样,这花灯我不要了。”扮作男子的裘衣女子从人群外挤了进来,快步走到颜夙面前说道。
“无妨,我说了无论怎样,也一定将竹灯为你求到,你且先退下。”颜夙一边说,一边解开了腰间的玉带,孔雀紫色锦袍敞开,露出了里面雪白的中衣。他冷笑着脱下,随手一扔,衣衫带着劲风向秦玖扑了过来。
这衣衫来势凶猛,夹杂着一丝怒气,吓得鹦哥儿怪叫了一声,浑身羽毛竖了起来。
秦玖伸手,红色的宽大袍袖里,露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腕,随意一捞,化解了扑面的怒气,将衣衫搭在了肩头上。
颜夙再伸手,雪白的中衣如云朵般飘落而下。
“这样可以了吗?”颜夙望着秦玖,薄削的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长眸微合,眸中锋芒隐现,周身更是散发着冷寒彻骨的气息。
但不管他如何冷酷,也不管他脱得多光。
这都不能有损他是个好看的男子的事实。
何止好看呢!
虽然只着一件白色里裤,但是他站在冬日寒冷的街上,丝毫没有畏冷之意。
各色花灯的灯光透过人流的缝隙如轻纱般倾泻而下,笼罩住他白皙修长的身体。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灯光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那样柔韧而流畅。
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地站在那里,好似天经地义就应该站在那里一般,那样的遗世而独立,却又和这街上的一切如此契合,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他唇角挂着轻慢的笑意,长眸微眯,斜睨着秦玖。
秦玖望着颜夙,望着他。
多彩的灯光,熙攘的大街,与这一切融为一体的身姿……
她好似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她只觉得心中虚空一片,隐有冷意弥漫而上。
鹦哥儿站在秦玖肩头,黑豆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陵王,好似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秦玖伸手拍了一下它的头,笑眯眯道:“黄毛儿,别忘了,你是公的!”
黄毛被秦玖这一拍,犹若受了打击般,一头栽到秦玖怀里一动也不动。
秦玖伸手梳着黄毛翅上的白羽,一双妙目却在安陵王身上瞄了又瞄,撇了撇嘴,叹息道:“殿下还真没有幽默感,小女子只是开个玩笑,您贵为亲王,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当真让您脱啊。不过,殿下这胸、这背、这腰、这腿……还真是……啧啧……真是美啊!这可比那盏花灯值钱多了!”
玩笑?
安陵王的侍从几乎要暴走了。他家王爷何曾被个女子如此戏弄过,又何曾被女子如此品评过!
颜夙扬了扬眉,脸上连一丝柔韧的线条都没有,明澈的眸中更是一片肃杀清寒,他伸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斗篷披在身上,遮住了暴露的春光,斜睨着秦玖道:“这个幽默太冷了!花灯!”
秦玖妩媚一笑,“殿下牺牲色相也要得到的花灯,小女子自然不敢不给!”她拍了拍黄毛的鸟头,慢悠悠道:“黄毛,把花灯给安陵王殿下叼过去,记得哦,要完好无缺,不能有损坏!”秦玖说着,葱白的手指在黄毛头上的几根黄羽上使劲一揪。
黄毛浑身一激灵,从秦玖怀里嗖地飞了出去,转瞬就到了花灯前,伸爪一挠,这一爪当真狠,直接捅破了那面绣着“雾中之竹”的锦缎,顺便把里面燃着的蜡烛也推翻了。
在榴莲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怀里的花灯已经燃了起来。他吓得尖叫一声,随手就把花灯甩了出去。
一个火球就那样飘荡着,划了一道光亮的弧线,飞速朝着人堆里飞去。它朝着的方向恰巧是裘衣女子那边,人群一阵骚动,都忙着抱头鼠窜。唯有那裘衣女子却呆呆地一动也不动,望着迎面飞来的火球,低低道:“花灯!我的花灯……”
你的花灯?秦玖眯眼。
颜夙脚跟一转,身子前倾,伸手一兜,便把冲着裘衣女子飞去的花灯抓在了手里。他抓着燃烧的竹灯,竟也不怕烧手。低眸扫了一眼燃烧的花灯,便抬头紧紧盯着秦玖,火球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中,变成了两簇跳跃不定的火光。
秦玖含笑的目光和他冷厉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中间,是燃烧着的火球。
两人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对峙恰若一场无声的决斗。
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开始一圈圈紧缩。紧张的气氛、凝滞的空气、周围的喧闹似乎再也不闻。
花灯的火苗晃了几下,似乎被两人之间可怕的气势给惊怕了,骤然一黯,恐惧般颤动着,不一会儿便悄然熄灭了。
颜夙看了一眼手中已经燃烧得只剩下骨架的花灯,长眸眯了眯,极其不舍地将花灯的残骸扔在地上。
秦玖忽然嫣然一笑,“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一只鸟计较,我回去一定会收拾它,饿它三天三夜!”
颜夙漠然静静站立,夜风侵袭而至,他虽着一件斗篷,但那眸中的寒光却依然冷得彻骨彻心。
这是一个如神祇一样凛然难犯的男人。
“饿它三天吗?”颜夙冰冷的唇角边隐隐浮上丝冷笑,“不如姑娘把那只鹦哥儿交给本王,我一定替姑娘好好管教!”
“殿下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但您公务繁忙,实在不敢劳烦大人。”秦玖盈盈笑道。
“无妨!本大人的公务便是惩罚罪人,不劳烦!”安陵王一丝也不让地说道。
那边黄毛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境地,正在和榴莲干架。
黄毛最宝贝头上那几撮毛了,刚被秦玖一拽,便发了疯,却不敢惹秦玖,只得欺负榴莲,撞翻了花灯后,便跳到榴莲头上乱抓乱挠,将榴莲束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弄得像个鸟窝一般。
榴莲捧着头叫道:“黄毛,你下来,看我不拔光你的毛!”
黄毛一听,在他头上抓挠得更厉害了。
一人一鸟在那里正打得不亦乐乎。
围观的众人渐渐恢复了心神,开始指点着秦玖窃窃私语。
就在这正热闹的时候,忽听得头顶上的天空砰的一声响动。
“放烟花了!”有人一声欢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