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玖莞尔一笑道:“慕阁主,麻烦你再开一间雅室,再备一桌菜,这桌让他们用,我在这里,他们会吃得不自在。”
榴莲觉得妖女很过分,人家请一桌就不错了,却没想到慕于飞竟然答应了。榴莲心中大喜,秦玖一走,他便忙不迭地执起竹筷,正要大快朵颐。
没想到黄毛煞风景地喊道:“吃剩饭!”猛地冲到他面前啄掉了他手中的竹筷。
榴莲:“……”
另一间雅室内。
慕于飞手中拿着方才秦玖簪到管事杜月发髻上的竹条,一字一句问道:“你是谁?”
这是间向阳的雅阁,日光充沛。
雅室内的陈设简约而典雅,有一架四扇的锦绣屏风,上面用双面绣了各色牡丹:嫣红如霞的珊瑚红、粉白娇嫩的童子面、灿烂如金的姚黄、紫红高雅的酒醉杨妃。
秦玖纤细的手指沿着屏风上的牡丹缓缓滑过,只觉朵朵栩栩如生,仿佛有暗香破绢而出。
屋内摆着一张雕花大床,床头摆放一张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书架前一张紫檀木的书桌,摆着一个细腰瓷瓶。那瓶中插着几枝花,看样子有些日子了,已经成了干花。
书桌前有一个青玉案,摆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卷。床尾靠东墙处摆着一个梳妆台,随意放着一支白玉点翠金步摇。
秦玖缓步走到青玉案前,伸手拿起了摊放在青玉案上的书卷,手指沿着书页轻轻抚过,目光扫过一行行的墨字,轻轻念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她低低念完,抬头望向慕于飞。
时值正午,铄金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倾泻而入,将慕于飞的脸映得辉光一片。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可眉宇间却带出了似有若无的焦躁。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将秦玖手中的书卷拿了过来,含笑再次问道:“姑娘究竟是谁?”
“我是天宸宗的蒹葭门主秦玖,现任司织坊的主事。”秦玖的目光掠过他手中的书卷,“你这里私藏了逆贼的手书,不怕被人知晓吗?”
慕于飞皱眉敛下长睫,随后又扬眸望向秦玖,攥紧手中的书卷,含笑道:“纵然是逆贼,却也不能磨灭她的诗才。我仰慕她的才华,不怕被人知晓。”
秦玖挑眉,“你不怕因此获罪?”
慕于飞呵呵笑道:“听说,你们司织坊到如今还保留着她当初独创的斜纹镂空织锦的技艺,为何不禁用呢?难道就不怕圣上怪罪?”
秦玖叹息一声,坐到床榻上,低声说道:“宣离,你这又是何苦呢?”
慕于飞正将书卷放到桌上的抽屉里,闻听此言,宛若被雷击了一般。
她叫他宣离。宣离是他的字,这般叫他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他的手指僵住了,身子僵住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慢慢转身,回望着坐在床畔的那个女子。
一身胭脂红的宫裙,广袖阔带,红色的锦底儿上织绣了白色的花纹,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根玉色的腰带勒紧细腰,显出她窈窕的身段。双肩上围着一条水红色貂裘,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流淌着动人的光泽,颇有波光流动之感。乌发梳成堕马髻,发髻中央缀了一朵嫣红的红玛瑙花朵儿。
风从窗子里吹来,带来清新而幽冷的寒意。长裙随风散开,在她逼人的妩媚中平添了一种乘风归去的仙气。
这个女子,很美。
可是,却并非那个人。何况,那个人,她从来都不会穿这样艳丽的衣服。
这个女子,有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柔媚到极致,只是细看之时,只觉那眼神背后,似乎蕴着无穷的心事。
那个人,也不是这样的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是清澈明丽的。
“你……你方才叫我什么?”他颤着声音问道。
“宣离,是我!”秦玖含笑望着他,“你手中拿的那根竹条,是我做的那盏六角竹灯的骨架,还是你到丽京郊外的九蔓山为我砍回来的老楠竹做的。你忘了吗?你说老楠竹做花灯的骨架最结实。”
啪的一声,慕于飞手中的书卷落在了地上。
“这间屋子,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只有一处改变,就是我离开时,这里插着的那朵夜光白还是娇艳欲滴,如今却已经成了一朵干花。”
慕于飞的手开始不可遏止地抖动,原本黯淡的星眸重新焕发了光彩。
“这根白玉点翠金步摇是你送我的,你说我总戴白玉钗,太素了。”
“宣离,我回来了。”秦玖一字一句说道。
“白大人,真的是你?”慕于飞蓦然转过身去,伸手伏在了桌案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肩头不断耸动着,有冰凉的水珠落在桌面上。过了好久,他才转过身,望向秦玖的星眸中水光一片。
他拿着那根竹条,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含笑道:“我看到这竹条上雕刻的这个花纹,就知道是大人你回来了。这世上除了大人,没有人能雕出这样的花纹。可我没想到,大人变了模样。”
秦玖抚了一下额前垂下的一绺秀发,笑道:“哦,我这样,是比先前要美了吧?”
慕于飞望着她笑靥如花的脸,只觉得心口处一阵锐疼。
他知道,她变成如此模样,一定受了非人的痛楚。可是她在笑,他就不能哭。他望着她良久,终认真说道:“大人这个样子,是比以前,呃,妖孽了。”
秦玖:“……”
“我两年前得到你的信,就一直在等待你归来。可我怎么也没料到,你会以天宸宗门主的身份而来,为何要以这样一个身份呢?”慕于飞问道。
“只有这个身份,才可以让我迅速地接近权力中心,且不会引人怀疑。宣离,我知道你恨天宸宗,可你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今日将我的侍从赶出去之事,是你的主意吗?”秦玖静静问道。
慕于飞摇摇头,“是我的管事杜月。”
“你该好好管教管教,另外,”秦玖的目光在雅室内环视一周,慢慢说道,“这个房间,不要再留了。”
慕于飞一惊,万分不舍地摸了摸房内的屏风,终点头道:“我将这里所有的摆设全部烧掉,都换新的。大人偶尔来这里,总要有住处的。”
秦玖点点头,“记得把那本书卷也烧掉。”
慕于飞原本想将那本书偷偷留下,没想到被秦玖看破了心思。
“不过,我不会常来的。最好避免让别人知晓我和你熟识。我手下的侍从,如今只有枇杷和榴莲还可信,倘若有事,我会传他们两个过来联络你的。”
“那如今,可有事情需要我办?”慕于飞问道。
秦玖勾唇,似笑非笑道:“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帮我办一下。”
“何事?属下一定尽心为大人办好。”
秦玖抚了抚身上的伤口,方才在来玲珑阁的路上,荔枝已经为她再次包扎了一回,但仍是很疼。
“我要你为我找四个男人,要十七八岁的,童男子之身。”秦玖慢条斯理说道。
慕于飞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说出来的话,“童男子之身”这种话,以前是绝对不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他稳了稳心神,低声问道:“大人要找四个男人是做护卫的吧?我这里有的是,都是当年你要我培养出来的,个顶个武艺高强,做侍卫绰绰有余……”
“宣离,我不是找他们做护卫,我要用他们练功。记住,一定要童男子之身,相貌美一点更好,相貌一般的我可看不上眼。”秦玖正色说道。
慕于飞僵住了。
他凝望着秦玖,目光灼灼,眼波如同利剑,在秦玖脸上来回逡巡,想要辨别秦玖这句话的真伪。那眼光所到之处,几乎能将秦玖身上戳个窟窿。最后,他万分失望地垂下头,似乎终于知晓,秦玖并非在开玩笑。
“大人,你……找四个男人,要如何练功?”慕于飞问道。
秦玖把玩着青玉案上鹅毛小扇,嫣然一笑道:“宣离,我现在是天宸宗的蒹葭门主秦玖,人家都叫我九爷。但我还有一个外号,你或许不知道,就是勾魂红衣。”
慕于飞听到“勾魂红衣”这四个字,感觉脑中嗡一下,一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拖了一条椅子在秦玖面前坐下,将青玉案上原本置着的茶杯拿起,将里面放凉了的茶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脑子清醒了些。
他对于天宸宗蒹葭门主秦玖不太熟悉,可是天宸宗的勾魂红衣,他却是听说过的。
曾经,有一个来玲珑阁投宿的客商说起过勾魂红衣。那客商说,有一年,他带着商团途经凤县在客栈投宿时,遇到一个红衣女子也在那家客栈投宿。那女子容颜绝丽,行动间似弱柳扶风,自有一股魅惑人心的风韵。他们商团内有几个男子对红衣女子极有兴趣,多看了几眼。那红衣女子也毫不忌讳他们的目光,还朝着他们暗送秋波。他们商团的人走南闯北,见识不少,看出这女子不像良家女子,皆以为她是暗娼。
当夜,便有几个大胆的男子去那女子的睡房寻她,但那女子只对其中两名年轻的男子有兴趣。当时,他们商团的人都艳羡那两个年轻男子的桃花运。可是到了第二日,便再也无人艳羡了。只因那两个年轻男子竟然气绝身亡,而红衣女子不知所终。此事惊动了官府,经过查验,确定是死于勾魂红衣之手。
这个客商这才知晓,江湖上有勾魂红衣这么一个人物。据说,勾魂红衣修习了一种奇怪的武功,这种武功具体叫什么他不清楚,只知道这种武功修习起来进境很快,能在两三年的时间内让一个从未练过武功的女子将内力提高到江湖上一流高手的水平。但这种武功的修习却很淫邪,据说,要靠吸纳童男子的阳气来修习。
勾魂红衣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貌美如花,让人一望之下,失魂落魄。她身姿窈窕,一夜风流,便能勾走你的魂魄,让你下地府见阎王。
慕于飞当日听说这件事后,对天宸宗更加愤恨,对勾魂红衣这个狠辣的妖女更是鄙夷至极。但是,他从未想到,勾魂红衣竟然会是她?!
这怎么可能呢?他绝不相信!他了解她,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你绝不会是勾魂红衣,我知道。”当心头的惊涛骇浪退去,慕于飞抬眸静静望着秦玖。星眸中无波无浪,只是笃定。
秦玖笑了。她早就知道他不会相信的,他太聪明了,也太了解她了。
“宣离还是太聪明了。你说得对,以前的勾魂红衣不是我,那个勾魂红衣已经死了,是练功走火入魔死的。我不是勾魂红衣,但是,我练的武功却和她的一样,现在人们都以为我就是她。”
慕于飞原本听到秦玖前半句,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及至听到后半句,心蓦然好似被揪了一把般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练这种武功?”他嘶哑着声音几乎要喊出来。
“你知道的,以前的我没有武功。可我现在,必须要有武功。”秦玖懒懒地说道,好似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慕于飞沉默了。
他忽然执起秦玖的手腕,望着她昔日织锦绣花、写诗作画的纤手。这双手当初是多么的细腻白嫩,而如今却布满了细小的老茧。他的手不可遏止地颤了起来,蓦然转身,“那四个少年,你何时要用?”
“今夜是十六,月亮升起时,为我寻一处隐秘的温泉。”秦玖轻轻说道。
“我这就派人去办。”慕于飞转身飞也似的开门离去。
“哎,慕阁主,让人上菜啊,再来一坛秋叶红。”秦玖朝着慕于飞的背影大声喊道。
房门开合间,秦玖看到榴莲抱着黄毛张着大嘴立在门口,遂招手道:“莲儿、黄毛,进来!”
黄毛扑棱着翅膀飞了进来,径直立在秦玖面前的青玉案上。
榴莲还保持着抱着黄毛,张着嘴的姿势。他被吓傻了,脑子里还回旋着他听到的那几句话。
“那四个少年,你何时要用?”
“今夜是十六,月亮升起时,为我寻一处隐秘的温泉。”
……
“莲儿,进来啊!”秦玖笑道。
榴莲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却无论如何不敢再向里走。
玲珑阁的伙计开始为秦玖上菜了。待饭菜上齐,伙计又送来一坛秋叶红,拍开了封泥。
榴莲额头上的汗终于拭净了,他大着胆子过去,为秦玖斟了一杯。
“九爷,你……你喝酒。”榴莲哆嗦着说道。
秦玖接过酒盏,慢慢品了一口,忽然笑吟吟地问道:“莲儿,你还是童男子之身吧?”
榴莲吓得手一抖,手中的酒坛歪了,胭脂红色的酒水开始外溢。
“九爷,奴才……奴才早不是了。”榴莲哆哆嗦嗦地说道。
“哦,真的?”秦玖玩味地直视着榴莲,唇边漾着一抹笑意,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我算算我家莲儿是何时破了童子之身的。”
榴莲苦着脸,哆嗦着将酒坛放在案上,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将酒坛打碎了。
秦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据枇杷的调查,莲儿是在三年前家中出事后,就流落到街头做了乞丐。做乞丐这三年,你又没有银子,肯定去不了青楼。估计也没有哪家女子看上你,所以一定不是那时候。枇杷带你入天宸宗后,你就一直跟着我了,我没有动你,旁人知道你是我的人,自然不会动你。这么说来……”秦玖拉长了声音,一副惊讶的样子,“莲儿竟然是在三年前……你今年十七岁了吧,三年前,你十四岁。十四岁啊……莲儿,你十四岁就……”
榴莲一头冷汗。“奴才不是!”他气得反驳道。
“不是十四岁?那是十三岁?或者更小?”秦玖笑嘻嘻继续问道。
榴莲满脸窘相,偏又不知如何反驳她。他觉得他将酒坛放下是明智的,不然他说不定会砸到妖女身上。
“哈哈哈……”秦玖看到榴莲的傻样,忍不住仰面大笑。她斜靠在床榻上,捞起桌上的酒壶,优雅地仰面,高举的酒壶倾斜,酡红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澄澈的弧线,精准地落入她的檀口中。她仰起的脖颈线条优雅流畅,如上等羊脂白玉雕琢成的尖尖下巴微扬,透露着矜贵的倨傲。
屋内光影流连,胭脂红的衣衫包裹的身影,是那样绝美而妖娆。她略带沙哑的笑声,明明是那样放诞,却偏又那样荡人心魄。
榴莲望着饮酒的秦玖,再次呆住。
“九爷,喝酒,喝酒,黄毛要喝酒……”黄毛被酒香熏得忍不住了,跳到青玉案上,冲着秦玖讨要美酒。
秦玖嫣然一笑,执起酒杯倒满了,抬头一扔。杯子划了一道弧线朝着黄毛飞去。黄毛瞪着黑豆眼,扑棱着翅膀探头一接,正好将杯子叼在口中,然后一仰脖,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它喝完了,嘴一张,杯子掉在了案上。
“还要,还要。”黄毛扑棱着翅膀继续乞讨道。
秦玖拍了拍黄毛的头道:“这秋叶红虽然是出了名入口绵软、醇香甘甜,可是有后劲,你不能再喝了。倒是莲儿,也过来喝点吧。我以为你还是孩子呢,原来你十三岁就是男子汉了,男子汉哪有不喝酒的。”
“奴才哪有十三岁就……奴才没有,奴才到现在还没有。”榴莲苦着脸喊出了真相。
榴莲一把捧起案上的酒坛,举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假若被妖女欺负了,反正活不过今夜了,他不如醉死算了。
秦玖淡淡地望着喝酒的榴莲,只见半坛子酒下肚,他就开始晃悠了。酒坛顺着他身体滑落在案上,他满脸酡红地瘫倒在地面上。
黄毛原本好好的,这会儿也开始醉醺醺地摇晃,步履不稳地走了几步,最后一头栽倒在榴莲身上。
秦玖轻轻叹息一声,身上伤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因为这两场厮杀,费尽心机蓄起来的内力,在她体内不听话地流窜。今夜,她不得不修习内力了。她将酒壶放在案上,翻身从床榻上站了起来,嫣红的衣裙翩然垂落,好似冬日雪地里那最后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