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蔓山位于丽京城西面三十里之外,虽不高险,但因山中温泉颇多,因此,是大煜一处不可多得的风景名胜。但近些年来,到九蔓山游玩的人,多是冲着山脚下那大片的梅林而来。
这处梅林绵延数里,绕林而过有一大片湖泊,此湖虽不似山上温泉那般暖,但却于三九寒天不结冰。每到正月,梅林花开,香雪如海,湖水如镜,娇花照影,因而这梅林得名香雪海,湖泊得名镜花水域。
每年祈雪节,用来斗乐的高台便建在镜花水域之畔。今年也不例外,早在一个月前,皇帝便命工部派人搭建而成。
倘若只是祈雪,丽京城中的百姓大半不会将之当回事儿,可伴随着这祈雪的,是天朝贵胄家千金小姐的斗乐。因此,这祈雪节的盛况便不亚于上元节,概因烟花易赏,梅花不常绽。乐姬的乐曲再是千金一曲也可以求到,但天朝贵胄家千金小姐的乐曲,却是千金无处求的。
因此,正月二十这一日,各条通往九蔓山的道路上,车马如织,人流不绝。
榴莲早在两日前听说祈雪节后,就多次在秦玖面前试探,得到秦玖会带他们去的许诺后,他这两日很快活。但终于等到了这一日,眼看着日头已经升了起来,秦玖却还没有动身的意思,而是坐在暖阁内绣花。他心急如焚,却还是故作淡定地跪坐在毡毯上,在黄毛的监视下为秦玖分丝线。
自从那日他对秦玖一番大义凛然的咒骂后,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厌烦她了。或许是因为她手下留情饶了他和樱桃吧。
这七彩丝线极细极滑,莹润而透亮,光溜溜的,拈起来很费劲。榴莲记得以前他母亲绣花时,买的丝线颜色本就是分开的,不知道秦玖从哪里买的,这些丝线竟然是杂在一起的。
秦玖放着樱桃和荔枝不用,偏让他来干这女子的活计。还派了黄毛做监工,黄毛的黑豆眼好似火眼金睛,一看到他分错线便扑过来啄他,看到他手慢了也扑过来啄他。
榴莲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这双手怕是练得和女人一样灵巧了。他真怕妖女接下来要教他绣花。
“九爷,我们不去祈雪节了吗?”眼看着日头升得越来越高,再不去怕是赶不及了,榴莲终于忍不住催促道。
秦玖懒懒睨了他一眼,挑起眉,显得很是悠闲,“莲儿在急什么呢?”
“奴才听说去得晚了,会占不到前排的位子。”榴莲踌躇着说道。
秦玖弯唇浅笑道:“位子有人替我们占,还有人会来接我们去的。”
榴莲稍一想便道:“是康阳王殿下吧!”
自从那日康阳王在玲珑阁宴请了秦玖后,这件事便被当作佳话传遍了全丽京城。毕竟能一掷千金每样菜都点,只为了博红颜一笑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多。最关键的是,请的还是前几日在温泉带领四男服侍的天宸宗妖女。虽说没抓到具体证据说明此四男已经被妖女蹂躏,但这比抓到了证据还引人遐想。
秦玖摇摇头道:“康阳王殿下会不会来我不清楚,但有一个人一定会来接我们。”
“那是谁?”榴莲实在想不出来,除了康阳王还有谁愿意来接她。他正绞尽脑汁地猜,就听得守在门外的荔枝大声禀告道:“九爷,安陵王殿下前来拜访。”
秦玖微笑着拈针,“莲儿,接你的人来了。”
榴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安陵王会来请秦玖,不是听错了吧?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一股大力掀开,一股带着寒意的风灌了进来。
颜夙大步走了进来,他走得很急,在室内脚步骤停,紫色衣摆荡起的风凛冽作响。隔着一段距离,那冷风便顺着衣袖迅速浸到秦玖的手臂上。
秦玖盘膝坐在锦垫上,罗袖低垂,露出半截玉白的手臂,葱白的指拈着针线笑道:“莲儿,将门帘关好。”她侧眸望向安陵王,俏脸上笑容柔媚,好似一朵乍放的牡丹,“是什么风将安陵王殿下吹来了,荔枝,快上茶。”
这轻柔的笑意,绵软的语气,只怕换了另外一个男人,定会怦然心动的。
只不过,这个男人偏偏是颜夙。他的目光犀利如剑,其寒若冰,眼眸开合处,天生一番不言而喻的威仪。
“不用了。”颜夙一摆手,毫不留情地拒绝,“秦玖,不用装蒜了,本王今日来,是要拿回那件暖绢做的襦裙。”
秦玖慢慢收起了笑,望着颜夙清冷的面容,微微颦起了眉。
两人对视了片刻,秦玖拈起手中正在绣的衣裙道:“我说殿下怎么得空来府上了,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你要的裙子在这里。我听说,这是你要为苏小姐送的礼,早就吩咐针工局日夜不停地赶工了。可殿下也知道,你这绢丝送来时,就已经不早了。光织这匹布就花了不少时日,昨晚上,针工局裁缝绣工们赶了一夜,才做成这件裙子。就最后还有几朵花没绣上,她们实在是眼睛肿痛得无法绣了,我无奈便亲手接了过来。这不,原本我是要去看祈雪节的,为了赶你这活儿,连去祈雪节都迟了呢,原本待绣完就给殿下送过去的,不想您亲自来取了,那就劳烦殿下稍等片刻,我马上就为殿下绣好。”
颜夙听罢秦玖的话,冷峻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只有目光在接触到秦玖手中的襦裙时,犀利如剑的目光,才变得柔和了几分。
他昨日便派人到针工局去取这件襦裙了,针工局的管事宁淑说裙子还未曾做好,说明日一早便着人送去。他一早打发了人去取,却被告知裙上的花未曾绣完,且被秦掌事拿回家里绣了。他当时听了便勃然大怒。
他交给织染局时特意嘱咐过,一定要赶在祈雪节前做好。未曾想到,不仅没做好,还被秦玖这个妖女给拿回去了,而且,他莫非听错了,秦玖要在这裙子上绣花。他不是觉得秦玖的技艺不好,而是觉得,让这个妖女在罗裙上绣花,岂不玷污了这件襦裙。挽香若是知晓,肯定不会穿的。
秦玖知晓颜夙是在嫌弃她,心内微微冷笑。
颜夙啊颜夙,你的求妻路漫漫兮。
颜夙眼眸中涌起暗沉之色,他将秦玖逼到司织坊时,可没有想到有一日会在她这里吃暗亏。倘若这暖丝再早得一个月,他也不用送去司织坊了,光他府中的侍女也可以做好了。但如今事情到了这田地,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倘若是别的丝绢,这襦裙他就不要了,可这是暖绢,他特意给苏挽香求来的。
“不敢劳驾秦掌事,这件襦裙,本王这就拿走,还请秦掌事奉还。”颜夙轻瞥秦玖,长睫下掩映的墨色轻扫过她拈针的手,眸底沉冷的光泽倏忽而过。
秦玖提起手中的襦裙,指着裙角上正在绣的一朵芍药,轻笑道:“殿下是怕赶不上苏小姐登台抚琴时穿吧?殿下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只是这朵芍药才绣了两个花瓣,这种绣法是我独创的,旁人也续不上。不如这样,我和殿下一起去祈雪节,这一路上差不多也就绣好了,又能赶上祈雪节呢。正好一举两得,殿下觉得如何?”
颜夙微微眯眼,冷哼道:“来人!”
门帘掀开,两名梳着双螺髻、身着淡粉衣裙的侍女走了进来。
颜夙冷声吩咐道:“玉冰、粉雪,你们两个去看看,秦掌事正在绣的那朵花,你们能不能续绣。”
“奴婢遵命!”两名侍女齐声应道。
两人转身对着秦玖屈身行了一礼,便缓步上前去查看秦玖正在绣的花。
秦玖保持着柔和的笑意,伸指将手中正在绣的襦裙展开搭在手腕上,举到两名侍女面前道:“是叫玉冰、粉雪是吧?你们可看仔细了!”
秦玖的目光从两女俏丽的脸庞上掠过,凤目微眯。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
玉冰!粉雪!
当初她随意吟了这句诗,颜夙便用作了这两名侍女的名字。没想到过了三年了,竟然没改。
玉冰和粉雪的目光专注地凝视在秦玖绣的花上,脸上闪过疑惑的表情。
“不知这种绣法是何绣法,看上去与旋针有些像,可又不是。”玉冰道。
秦玖挑眉,笑吟吟伸指点着那朵花道:“确实不是旋针。这花瓣,是旋针和铺针相结合起来衍生的一种新的绣法,意在表现花瓣舒展的韵致。至于这花蕊,绣法倒不奇巧,只是这手法要巧,不然绣不出这花蕊的绒绒的鲜活效果。”
玉冰和粉雪微微蹙眉,面上浮出恍然大悟之色。两女回身面对颜夙,有些惭愧地说道:“殿下,奴婢技不如人,倘若续绣,恐怕绣不好。请殿下恕罪。”
颜夙微微眯起双眼,长睫掩映下的眸光微微黯淡。研判的目光掠过秦玖,似乎在臆测她这么做的意思。他自然知晓秦玖不会安什么好心,但她这样做的意图究竟为何呢?如今,他总不能将没有绣好的襦裙送出去,唯有看牢秦玖,让她无法耍花招。
“也罢,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秦掌事了。秦掌事,那就请上车吧,本王亲自带秦掌事去九蔓山。”颜夙轻描淡写说道,脸上保持着冷肃的神色,挑眉的眉梢显得高深莫测。
榴莲惊异地瞪大眼睛,没想到安陵王果然要送他们去祈雪节。
秦玖懒懒一笑,执着绣花绷子,命榴莲将盛放丝线的竹箩拿上,吩咐荔枝捧了衣裙,又从内室取了一个包裹命樱桃抱了,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枇杷抱着宝剑,连黄毛也不甘示弱地叼了一根带着珠子的绒线边玩边飞,几个人谁也没空着手。
一行人鱼贯而出。
大门外,王府的马车停在那里。
马车很宽大,深蓝色华盖,深蓝色的车身,深蓝色帷幔款款遮住车身,看上去如颜夙的人一样,极是低调。倘若车身上没有雕刻着那些细致繁杂的花纹,倘若拉车的四匹白马不是脚程极快的汗血宝马,倘若车前车后没有持枪的金吾卫,恐怕谁也想不到这是安陵王的马车。
王府的侍卫长李瑞看到鱼贯而出的秦玖一行人,惊讶地挑了挑眉。
“让秦掌事上我的马车,其他人骑马。”颜夙凝眉命令道。
李瑞也不多问,命人掀开车帘。
秦玖攀上了马车,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笑吟吟道:“我家莲儿还得为我分丝线呢。”
颜夙一皱眉,摆手道:“也上去吧!”
榴莲带着黄毛也爬到了马车上。樱桃、荔枝和枇杷则分别骑马跟在后面。
车厢内有一小几,上面放着一只玲珑精致的描金青铜鼎,镂空的盖子上,有袅袅香气溢出。颜夙斜倚在小几一侧,手中捧着玉冰刚沏好的茶水。袅袅蒸腾的水汽遮住了他俊美的面容,唯有一双眸子犀利明亮如坠落凡尘的星子。
秦玖也不说话,只是坐在车厢的团垫上,玉指飞舞,手中绣花针上下穿梭在绢布间,绣出一瓣瓣花瓣。
车厢内异常寂静,气氛沉闷如绷紧的弦。
榴莲和玉冰都感到了一丝紧张,唯有当事的两个人似乎毫无所觉。一个悠然品茶,一个淡然绣花。
不到一个时辰,马车终于快到九蔓山了,榴莲听到外面越来越喧闹的人声。他扫了一眼秦玖手中的襦裙,最后一片花瓣只差几针就绣好了。
便在此时,就听得骑马跟在外面的王府侍卫长李瑞道:“殿下,前面的路被昭平公主的马车挡住了。”
颜夙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茶盏,不悦地问道:“离镜花水域还有多远?”
李瑞沉声禀道:“不到一里地了。”
颜夙冷声吩咐道:“把马车停在路旁,稍后我们骑马过去。”
李瑞依言而行,将王府的马车驶向路旁荒地之中,马车才停稳,就听马车外传来一道娇俏的声音,“二哥哥,怎么看到皇妹的马车你就躲开了,难道还怕皇妹不给二哥让路吗?”
话音方落,马车车帘被一只纤白的手掀开,外面明澈的日光笼罩下,一个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马车外。
她大约二十岁,身着一袭黄金底色的锦绣宫装,外罩着一件棕褐色的狐狸毛裘衣,脸上蒙着半透明的白色披帛。露在外面的额头肤白如瓷,眉若刀裁,眸如秋水。一头乌黑如炭的长发梳作乐游髻,发间偏簪一朵镏金的玉簪花。
颜夙看到她,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他皱眉问道:“璇儿,祈雪节快开始了吧,你怎么还不过去?”他的音质低醇,流泉般干净,清风般和煦,语气柔和,只不过,脸色却隐约浮现出了一些不对劲。
昭平公主颜水璇眨着慧黠的大眼睛,笑吟吟问道:“二哥哥,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吗?好不容易见面就要赶我走?二哥,你这么急匆匆地赶路去祈雪节,去看谁啊?”
颜夙抚了抚额头,俊美的脸上渐渐笼上了一层寒霜。
“我只问二哥哥,没有了素素的祈雪节还有什么看头?”昭平公主颜水璇静静问道,原本慧黠灵动的眼眸显出一丝凄楚,让人看了生出无比的心疼。
秦玖听到昭平公主提到了“素萱”二字,她飞针走线的手顿了一下,敛下睫毛,视线凝注在手中快要绣好的襦裙上。这是她此番回到丽京后,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已经成为丽京城所有百姓禁忌的名字。
颜夙长眸微合,敛尽眸内摄魂绝色,冷如流泉的声音淡然流泻,“璇儿,别胡闹了,今日我没空和你周旋!”
“胡闹?二哥,很不巧,我偏生就今日空闲得很,有的是工夫胡闹。”昭平公主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她妙目流转,视线凝注在秦玖脸上,冷笑道:“哎哟,我说二哥哥这么不耐烦,原来是我打扰二哥哥的好事了吗?我才听说二哥哥恋上了苏相的千金,怎么这会儿又换人了?”
颜夙斜靠在小几一侧,修长的手执起茶盏,慢悠悠品了一口,不再去理会昭平公主的挑衅,而是气定神闲地侧首问秦玖:“秦掌事,快绣好了吗?”
“还差最后一片花瓣,请殿下稍等。”秦玖拈着绣花针,针尾上穿着浅红色丝线,飞针穿过锦缎。
“秦掌事?!”颜水璇目光一凝,勾唇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偷偷潜入本宫别院去洗浴的天宸宗秦玖?”
慕于飞从昭平公主那里借了玉佩,但并未告诉昭平公主借这个是做什么的。秦玖后来没有用那枚玉佩,便特意嘱咐慕于飞,让他编一个玉佩的其他用途。所以,昭平公主并不知那夜慕于飞借玉佩是为了带秦玖去别院,所以也不知秦玖和慕于飞相识。
秦玖微微一笑道:“我初到丽京,并不知那处别院是公主的。倘若知晓,一定不会那样做,还请公主恕罪!”
昭平公主冷哼了一声道:“本宫今日没有闲工夫向你兴师问罪。”慧黠的眸光轻轻一瞥,凝视在榴莲身上,“这个小白脸就是你的男宠吧,你下来。还有玉冰,你也下来!本公主有话和二哥说。”
榴莲正看得热闹,没想到战火忽然烧到了自己头上,还被骂成了小白脸,哭丧着脸道:“昭平公主,我不是男宠。”
黄毛偎依在秦玖怀里,听到男宠这个词很新鲜,一边玩着穿着珠子的绒线,一边说道:“男宠,阿臭是男宠!”
“不是!”榴莲回首朝着黄毛凶神恶煞地吼道。
“男宠!”黄毛不屑地斜睨了榴莲一眼,继续说道。
榴莲气得挠头,昭平公主扑哧笑道:“小白脸,做男宠这么委屈啊,你赶快下车。”
于是,榴莲背着男宠的黑锅欲哭无泪地爬下了马车。玉冰望了颜夙一眼,见颜夙点了点头,便也钻出了马车。
昭平公主悠然上了马车,在秦玖一侧的锦绣团垫上慢慢坐下,目光掠过秦玖正在绣的襦裙,漆黑的眸中乍然迸发出冷绝的光芒,她挑眉问道:“二哥哥,这件襦裙,是你要送给苏挽香的?”
颜夙俊美的脸依然平静如水,只是脸色似乎因昭平公主的问话...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