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黎明前那个时刻,两个矫捷的身影纵上骏马,像两道闪电,穿透团团棉絮般浓雾疾驰而去。隔一日,旺秋上路,桑结在二楼窗后目送。她穿一身土黄色衣袍,满头细辨用一块红帕拢在脑后,在秋阳照耀下,就像一株成熟的沉甸甸的麦穗。
央金阅过第巴府公函后久久不语。
旺秋着急地说:“央金姐,拨给我50人,饭后上路。”
“先别急,”央金拍拍旺秋,“眼下正是非常时刻,你在圣城当更有体会。大人在函中说,要保达旺寺万无一失,这是一项不同寻常的重要任务。可我明他暗,处处被动,要想个办法才行。”
多年的民兵工作,使这位三十出头的康巴女子遇事沉稳练达。
“旺秋啦,明早走吧,山里天黑的早,我还有许多话对你说呢。”
央金写了封信,天黑前由信鸽传到曲水,次日早上,再由曲水传到拉萨。
吃过饭,二人出来散步,贡嘎中队部虽然只是几间简陋的土坯房,但到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有队长室、会议室、信鸽室、兵器室,还有一排轮值民兵的宿舍、厨房。与之毗邻的是一座寺庙,规模很小,只有五名僧人,因专供黄财神,拉萨富户和过往商人都来朝拜。
央金介绍说:“小寺池巴是个开明人,每年都布施中队三五十两藏银,寺里有什么活计,民兵就替他们干了。”
“大队长,50名骑兵已做好准备。”一个大孩子似的民兵跑来报告。
“知道了,告诉他们明日早饭后出发。”说毕摆摆手,大孩子跑开。
“这孩子叫多杰,去年扩编时招收的,很机伶,做队部传令兵。”
看着这一切,旺秋不住口称赞。二人随后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晒了一天,温乎乎的。央金拉着旺秋说:“我每年在这里住一半时间,别的没什么,就是只我一个女人,没人说话。”
“央金姐,这里离拉萨不远,一天多就到,何不常回去看看?”
央金叹一口气,“别提回去,那样的公婆我一辈子也不想见到,要不是达瓦那点官俸省吃俭用,他们在拉萨连个院子也买不起,可那臭架子端的……旺秋啦,宁可找个普通人家,你看娜仁嫁给乌力吉,日子过得多舒心啊。千万不能找贵族当官的……哎呀,也不全对,像第巴大人,就是个例外。”
旺秋在央金手背上捏了一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你当别人看不出来呀?”
“瞎说什么呀你。”
“梅朵姐跟我说过,她们只有江央一个孩子,愿意大人再续一房,让我……说说……”
“姐,梅朵姐真的让你跟我说说……”
央金笑着在旺秋手背上使劲捏了一把,“想疯啦?人家只是让我帮着物色,没有指名。你要愿意,我去说说?”
“你说的对,攀个高门大户……”
“不,不,大人可不是那种人,就是有点书呆子气。”
旺秋低下头,“大人不会看上我的,他恐怕心里早有人了。”
“你说的是她?这事看缘份吧。”
天黑了,二人回屋,央金讲了自己的计划。自去年民兵扩编,还一直未进行过大型演练,利用这个机会,她要搞一次以达旺为目的地的徒步行军,一举两得。
“信鸽明日可到,大人若批准,我会尽快率大队赶往达旺。”
次日一早,旺秋率50名骑兵先行出发。
一夜之间,皇帝批准五世达赖灵童坐床的消息传遍了内蒙古、喀尔喀。塔布随钦使从北路进入草原,不断遇到各部蒙古王公、头人加入行列,欲入藏顶礼五世法身、朝觐六世达赖,在归化城停留休息时,队伍已有数里长。塔布同钦使和代表皇帝主持灵童坐床仪式的章嘉二世大活佛商议,劝阻一干人众暂时勿入藏,但无济于事。塔布与大毛计议,决定从卫队中选一得力干员连夜飞马报信,请第巴大人预作布署。
那年,到达旺迎请五世达赖回拉萨的经师圆寂后被追封“章嘉”法号,立塔供奉。后来,那个在五世达赖辩经的大法会跑上台子的小孩,因机缘殊胜,被四世班禅确认为二世章嘉,后拜五世达赖为师,受沙弥戒,取法名阿旺罗布,驻锡安多郭隆寺。康熙年间,蒙藏事务繁多,身边需要一位合适人选,类似今天的顾问。二世章嘉修持稳重、虑事深远,故康熙授予他驻京扎萨克大喇嘛之职,协理佛教事务,后封“国师”,主持安多郭隆寺、漠南多伦寺、五台山镇海寺和京城嵩祝寺四大法台,赐印、“赏黄”,备极礼遇。后圆寂于多伦大寺,舍利塔至今犹存。这次代表皇帝主持典礼创一先例,尔后大活佛转世不仅要朝廷册准,且须派员主持。
一行刚进入安多,尾随队伍已达十数里长。宿营时,活佛请塔布过来,低声说:“菩萨化身年少,尚未入宫坐床,务请雪域护法严加守卫。”塔布谢过提醒,回帐后与大毛合计,近日确有些现象反常,常见人数不等的骑兵匆匆驰过,似乎在向一个地方集中。
“大毛,这一新动向要及时让大人知道,活佛的话是明显的暗示。”
大毛立即再派一名小队长带着塔布的亲笔信星夜出发。
很快,桑结就接到了头一个信使的报告,证实了外面传说的皇帝批准灵童坐床一事,心头一块大石总算放下。接着,他决定尽快向僧俗各界特别是三大寺,说明匿丧原因及灵童寻找经过,不然,钦使到后一宣布,必将造成混乱。
如何解释呢?几天来他颇费思量。这时,侍从禀告敏珠活佛求见,由于五世达赖生前与活佛过从甚密,所以桑结也一直与活佛保持着良好关系。仁钦七十岁了,身板硬朗,气色很好。以往桑结曾问过五世达赖当年在达旺的经历,仁钦只是笑笑,说佛爷为避难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自己年幼,又过去这么多年,不肯细说。
桑结赶紧将活佛迎入屋内,命侍从端上酥油茶,摆手让侍从退下。
“老僧欲往色拉扎仓,路过这里,特来拜望大人。”
桑结一直以“师父”称呼仁钦,忽然想,事情已然明了,何不求教于师父。
“师父,佛爷之事您想必已听说。”
仁钦点点头。
“佛爷临走时嘱咐我,有疑难之事可求教师父。刚才我正为如何向僧俗两众解释而犯愁,请求师父赐教。”
“大人当年这么做必有这么做的理由,说明即可,何必犯愁。”
“师父如何说得这般轻巧?”
仁钦笑道:“这些年,大人做事一秉佛爷初衷,为民着想,众生得益,怎会怪怨大人?尽管放心。”一边喝茶一边说,“谢大人信任,以重事相问,老僧也是替大人着想,冒昧问一句,接下来的事可否准备好?若不方便就……”
桑结接过道:“不,不,此事虽未宣布,但对师父无可隐瞒。灵童在14年前即已找到、确认,就在达旺。”
仁钦猛吃一惊,稍顷,又深深地颌首,“大人,你的选择绝对符合佛爷的意愿,菩萨会保佑的。”
“这方面,师父可有什么指教?”
仁钦想了想说:“尽管皇帝已经批准,还有两个难点,一是取得黄教内部认可,除了重点说服三大寺,关键是请班禅佛爷出面,若能接受灵童为徒,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听到此,桑结不住点头。
“相比较,第二点更难。”仁钦不由晃了晃头。
桑结紧张地听着。
“一般灵童二三岁、三四岁入寺坐床,可现在灵童已十四五岁,怕是难以适应,所以请大人妥善安排,万万不可出一点儿岔子。”
“谢谢师父指教。”
“我已在敏珠林作了布置,要求僧人和宁玛信众唯大人之命是从,去色拉切巴扎仓也是要求僧众勿信传言,听从第巴大人之命。”
“谢谢,谢谢。”桑结单腿跪下,用额头在活佛膝盖上连磕数下。
送走师父,桑结迅速分析着眼下的形势。他在这方面受过良好训练,在哲蚌学习“五明”时,其中一门课是讲逻辑、思辨,经师讲课活泼,经常出一道类似智力测验的题,比如一个人面临若干情况,他应如何处理解决才能达到既定的目的。桑结差不多总是最先完成。
很快,桑结把一团麻似的问题,梳理出了眉目。他叫来随员,用手指冲对面民兵总部勾了勾,随员心领神会,出去下通知。不一会儿,甘丹次旺、图布、达瓦和却杰几个来到府里。
“塔布估计已进入安多,他传来消息,皇帝批准五世佛爷的灵童坐床。”这消息虽在意料之中,一旦说出,还是让人感到震惊。
“塔布同时报告,大批蒙古王公随队而来,要想个应对办法才是。”
“大人,其实您什么也不用担心。西藏过去是个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问问这雪域众生,哪个不感谢您……”甘丹次旺眼中噙着泪花,激动地说不下去了。
“大人,甘丹将军说得对,谁敢为难您,民兵不答应,僧俗两众也不会答应。”图布坚定地说。
达瓦、却杰齐说:“大人,您发令吧。”
桑结忽然觉得,浑身的血液滚烫滚烫。
几个人正在研究,塔布派出的第二个信使赶到。
果然,围绕新达赖坐床一事,局面之严峻复杂远超出预料。
傍晚散会后,趁天未黑,甘丹和图布率数十卫兵赶到一百里外的旁多。第二日,连同尼玛一行急急赶往当雄,同时撒出传令兵召集人马。与乌力吉、娜仁见面后,研究了具体布署和分工,不到中午,3000骑兵已经集中。午饭后,甘丹和乌力吉率2500人马直奔与安多交界的唐古拉山口。尼玛率300骑前往当雄以北180里的桑雄拉山口。图布率200骑赶赴当雄以北80里的乌玛塘山口。娜仁前往纳木错基地,带200名留守骑兵向两处山口运送粮草,协防乌玛塘,同时通知热振寺,派出僧人严守果拉山口。
数日后,侦骑回报,钦使及追随队伍三天后将抵山口。
甘丹召集中队的正副队长开会:“根据第巴大人指示,此次行动的任务不是打仗,是迎接钦使一行入藏,而将其余人等劝说返回。据探,蒙古各旗王公的眷属、随员、护卫,总共不下四五千人,还有为数不少的僧俗人众。大人说啦,人家远道而来,要客气。看来得想个什么办法。”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人都混在一块,怎么分开?”
“还不能硬拦,要客气,不听怎么办?”
“干脆……唉,不说了。”
乌力吉作了个手势,大家静下来。
“这几天我们隐蔽得很好,大家看到了,数目不详的安多骑兵不时探头探脑,如果到时局面出现僵峙,防止有人煽动硬冲。第巴大人一再强调不能出现伤亡。”
大家沉默了。是啊,在这片土地上,朝圣者是应该受到最大尊敬的。
次日,乌力吉带两名随员前去迎接钦使,向塔布通报情况,设法顺利通过山口。
唐古拉山口海拔5500多米,为入藏第一关隘。当时交通只有骑马或徒步,山口狭窄,不足30米,两侧山峰对峙,确是形势险要。甘丹指挥士兵撬下巨石,滚至道上封堵,远看宛如一道石墙,内有活石可移动,仅容双马并行。
这一天,桑结一早来到哲蚌寺。由于事务繁多,快一年未来了,望着熟悉的殿堂僧舍,心中默默祈祷:哲蚌啊哲蚌,你的孩儿来了,望菩萨保佑顺利。
上午的说明果不出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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