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芹是五岁进的宫。
家乡饥荒,她刚刚才长到她娘老子的大腿处,便被卖进了宫中。
能活着、且能给自己娘老子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这当真是寻遍天下也找不到的好差事。
阿芹后来回想的时候,只能想起母亲略带急促和哭腔的话语:“芹啊,你要好好听话,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不听,不要闹……”
母亲的面容模糊,手粗糙得像沙子,指腹一下一下地从她的脸上摸过,有点疼。
进了宫的日子果然好过了许多。
哪怕是冷水稀粥,也能勉强吃个半饱,有时候还能得到一些额外的赏赐,那些看上去跟花儿的一样的糕点。
不过阿芹从来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味儿的,都被比她大些的宫女要走了。
阿芹记着母亲的话,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争。
这样的性子反而让她显出了比同龄人多了几分的沉静,也让她一路长到了十岁,得了姑姑的看重,给了她参与遴选贵人宫女的机会。
姑姑叫兰英,都叫她英姑姑,因为和姑姑同一批的都是兰字辈。
英姑姑是比她们高了两级的姑姑,宫中最常见的底层管事,她一辈子都没什么在贵人面前做事的机会,最后死在了宫中,也是籍籍无名。
英姑姑倒是更趋近于她记忆里“母亲”的形象。
古板,严厉,偶尔有点温情,切切嘱咐她:“日后若真能有机会在贵人身边,务必得谨慎些,不要多嘴!”
等到她真个儿被选上的时候,英姑姑就有点怅然和欣慰,又说:“你需得在贵人面前给我争口气!”
阿芹很感念她,于是说:“姑姑,我以后给你养老。”
宫中宫女们最怕的就是这个了。
英姑姑就抱了她一下。
此生唯一一次。
没等到她出人头地,英姑姑就死在了一场疾病里。
阿芹很伤心,但是宫中又不许听见哭声,于是她就挑着角落,小声地哭。
一来哭姑姑的死,二来哭自己虽然进了贵人宫殿,实际还是在做一些洒扫的粗活,没机会让姑姑长脸了。
“你要死啊,在这儿干嘛呢?!”
太监严厉的呵斥声响在她的耳畔,阿芹全身一抖,赶紧跪了下来:“请公公饶恕。”
宫规森严,这样的情况是免不了挨板子的。
两指宽的板子,只要略擦着皮肉,就是一道鲜红的印子,藏在肉下面,又痛又痒,碰上地方刁钻,是连晚上的觉都睡不好的。
贵人的宫殿太大,这里地处偏僻,太监们很多会借着由头磋磨她们这些小宫女。
在被这个太监拎着耳朵往外走的时候,阿芹的内心是绝望的。
贵人的轿辇从道上行过。
太监赶紧松了手,阿芹也跪了下来,头深深地埋着。
一只耳朵却被拧得通红。
贵人的轿辇停了下来。
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就她了。”
又高又远,干净明亮得像是从云端上传来的。
阿芹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唯唯诺诺地跟在贵人的车辇后,出了如今的宫殿,得了一个新的名字:锦华。
这一年,她十三岁。
她的主子,凤仪宫中的皇太女,十二岁。
——
皇太女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身份贵重的。
据说她的生母是陛下深爱的妃子,只是陛下当时年轻,手上并无实权,前朝争斗激烈,后宫就娶了其他众多的妃子制衡,不得不把人藏在冷宫。
可惜美人受不了冷宫孤寒,底层宫女太监磋磨,早早地就去了。
皇帝通过十几载的经营,终于掌握了大半的朝堂局势,却不想是这样的结果,大受刺激,一夜之间杀了就四妃中的贵妃和贤妃,九嫔中的三位,宫女太监上百人,殉葬者不可计数。
把心爱之人追封了皇后,谥号圣德。
唯一所生的女儿封了皇太女。
此举一出,朝堂震荡。
几位大臣死谏,却被皇帝趁机抄家灭族。
众大臣一看,这哪里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分明是借机清洗朝廷后宫、独揽皇权嘛,于是纷纷缄口不言。
皇太女待在冷宫十几年,根本没有被教育的机会,皇帝给她请了大儒名师教导,却被一一驱赶。
张太傅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
锦华听自己的新主子问太傅:“这个‘子’是谁啊,太傅你儿子吗?”
张太傅顿时惶恐:“殿下,这是先贤圣人,不可妄言!”
“妄言?我没有忘了我说了什么啊,”主子把一只手撑在椅子上,宫中的教仪嬷嬷也没能教出她的坐姿,显得懒散极了,“不过我知道圣人的意思,是很厉害的人,太傅,这个圣人坐到皇帝了吗?”
张太傅赶紧道:“圣人自然不是皇帝。”
主子就道:“我曾听之前的师傅讲什么‘天地君亲师’,在我之上,只有我的皇帝爹,那一个圣人,连皇帝都没坐上,凭什么来教导我呢?”
“简直是狂惫!”张太傅忍无可忍,终于斥责道,“眼中全无尊长贤者,只以身份论人,若你这般,做了皇帝,又有什么用处!”
主子指指天,又指指地:“天地君亲师,我是君,太傅,你自己说的话,自己都没有做到啊。”
“是为悖逆。”
“悖逆”二字一出,张太傅脸都白了,这是什么样的重罪啊!
主子往后一躺,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好容易稳住了身形,仰着头就说:“拉下去,砍了。”
张太傅被拉走了,拉走前还骂骂咧咧的:“无知小儿,无德之女,我大越基业,是要毁在你手上啊!”
主子就眨眨眼,看向她:“锦华,我有过分吗?”
锦华真心实意:“主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她长在这宫中,只知道谁的权力大谁说了算,那主子的权力远超太傅,杀了他不是应该的吗?
主子做得对。
主子就笑了,她明明比她还小了一岁,还长在冷宫里,却比她气派得多:“好丫头,说得好,赏。”
锦华第一次吃到了那些精致得像花儿一样的糕点,很好吃,但她却觉得主子那一声“好丫头”倒是比这糕点更叫她心中喜悦。
娘果然没有说错,听话比什么都重要,她以后一定要听主子的话。
主子又换了一张椅子,这下不会仰翻过去了。
这样的名师多来了几个,轻则扒了裤子在众人面前挨打,重则直接被砍了,皇太女粗鄙暴戾之名远扬。
皇帝也很头疼,面对臣子的责难,又只有一句话说:“皇儿年纪尚小,又长在深宫,难免顽劣。”
还有疑义。
皇帝就道:“不若爱卿去教导她吧?也算是为朕分忧了。”
然后被皇太女一个砚台砸昏了过去。
皇太女说:“诶呀,手滑了。”
眼见着皇太女的文是不成了,只能看看她的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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