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积些经验,其实并没有更多的作用。何况他此刻该想的,愿意去想的,并不是这些小事情。
萧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陈则铭照了照杯。
陈则铭一直盯着他的脸,将他的笑,他的不以为然都看在眼中。
看到萧定果真无意回答,陈则铭也垂下目,似是死了心或者是安了心的样子。继而抬手,将萧定杯中续上。
夜风往屋中涌入,只听到窗子嘎嘎直响,灯罩中的火光些许摇曳,陈则铭转头去看,萧定道:“那窗子坏得厉害,已经搭不上了。”
陈则铭道:“明日叫独孤派人修修吧。”
萧定恩了一声,话题便这样毫无痕迹地划开了。
彼此心知肚明,配合无间。
拿开那些针锋相对,他们便如同一对老友,能熟悉对方到让各自惊异的地步。
那是因为他们为敌十数年。
人们总说,最乐意揣摩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这话是有道理的。
而他们都风光过,都骤然从最高点跌落下来,这样相似的经历暂时消除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敌意,使得此刻两个人可以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然而这些似是而非的情谊之后,到底还是有些晦暗的东西深植其中,并不是那么轻易能根除。
只是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想提也不愿提罢了。
事后,萧定对这次对酌充满了疑问。
他摸不清楚陈则铭在失势后前来探视他的目的究竟何在。然而他不是一无所获,陈则铭用最简单的描述讲清了当前的形式。
他该做的,便是从失算中尽快振作,再谋对策。
然而陈则铭的讲叙到底还是有所保留的,很多并非旁枝末节的事情陈则铭并没说到。
这个时候,从吏部发出的一封信,已经辗转到达了杨如钦手中。
那是封请他重新出山的信函,信里提到向万岁力谏他的两人,一个是刑部侍郎周子才,另一个是通政使韦寒初。
杨如钦反复翻看,心中有些疑虑,这两人他只认得一个周子才,但也只是见过几面,另一个韦寒初就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大概是他辞官后才进入仕途的后辈。
但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少见,仰慕他人的才华,而向朝中大力保举对方,或乐意显示自己慧眼识英才或真心唯恐沧海遗珠的官员并不在少数。
杨如钦沉吟了片刻,将那信收入袖中。
十数日后,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杨如钦大张旗鼓地进入京城,拜会过昔日京中旧友后重新入仕。
金銮殿上,杨如钦一如从前地举止潇洒,应对从容。萧谨见了心中甚喜,此刻正是他求贤若渴的时候,人才难得啊,于是朱笔一勾,让他做了正三品的尚书,主了礼仪祭享。
杨如钦退隐数年,兜兜转转再回朝堂不降反升,真是祖上荫佑,众人说起来都是好生艳慕。
而北方,匈奴律延听闻陈则铭称病辞爵后大喜。
他休息数月,身体渐渐见好,又欺这当口天朝三军无帅,重整旗鼓后,背信弃义再度出兵。
他为这次出兵盘算等待了多年,志在必得,不肯重蹈覆辙如上次一般在边疆浪费精力,于是不辞辛苦借道苍云山,绕过卢江平驻守的边陲重镇,十万大军直取中原。
苍云山高耸入云,原是一处天险,罕有人至,从没人想过此处也可以翻山行军,更何况是骑兵。山下只有个小镇,驻兵极少。
匈奴军出现在山下时,小镇驻军根本来不及组织抵抗,顷刻便全盘覆灭。律延为封锁消息,将受伤被俘的汉人全部坑杀。
以至于三日之后,律延军兵临百里之外的芜州城下,天朝军队才知道匈奴人已经大举入侵中原。
镇边的卢江平得知消息,不禁大惊,立刻急报入京,并率手下部队调头追赶。
但他手下原本以步兵为主,本来不敌匈奴精骑的机动性。他本身虽是擅守之将,但比起律延的狡猾嗜血,却也差了几个级别。好容易日夜行军追上了,两军一对阵,卢江平竟大败而归。
律延大军首战告捷,更是士气大作,反过头来不到半日便拿下芜州。
当日趁胜下了百里。
所过之处无将能挡,如入无人之境。
这消息传入京中,朝中大震,百官纷纷上奏,要求黑衣旅尽快出兵迎战。
萧谨本来正忙着提拔心腹,打压陈则铭旧部,猛然听到这个,真是晴天一声霹雳炸到头上。
再回头审视,黑衣旅众将因为陈则铭失势受牵连的,单被他亲手放贬者已经近半,均是昔日马上强将。之前他只想着惧怕众将为陈则铭鸣不平,引发兵变,谁知道形势会骤然生变,转眼更已是燃眉之急。这一轮清洗到头来竟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禁悔到肠子也青了。
待找来杜进澹商量是不是让陈则铭先官复原职时,杜大人忍不住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小皇帝半晌,伏地道:“放虎容易缚虎难哪,如今万岁还能与魏王毫无芥蒂的相处吗?”
萧谨满心焦躁,“那,那如何是好!”
他想想又赌气道:“总之杜相需得想个主意出来,否则就你上战场。”这话却是胡搅蛮缠了。
萧谨到底年纪小,少不经事。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陈则铭在前头挡着,他傀儡皇帝做得虽然没什么威严,但还是不用太操心。如今强梁被他扳倒了,原本陈则铭肩上的那份责任也顺理成章便该他自己抗着了。
这他却是没认真想过的,如今事到临头,才惊察这责任原来如此巨大,举国上下似乎都靠着自己一个人在运筹帷幄,行差踏错一步,派错一个人就可能是覆国之灾,这么一想不禁立刻慌了神。
早知道如此,何必与陈则铭闹这样僵。萧谨又是气又是悔,自然要将怨气发泄到始作俑者杜大人身上。
在少年皇帝看来,若不是这位须发皆白的相爷进言,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贸然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