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抱着,身后细仔提拉着顾昭的铺盖,卷了几卷各自分派完,都跟着出去了。
临到楼口的时候,赶巧,那个叫俏奴儿的戏子正端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有几只吃完饭的空碗,他穿着一身不合适的青布面儿的大袄袍往外走,如今这人脸上也不傅粉了,鲜艳的袍子也没了,衣着打扮都照着家里下人来。他样子倒是这样的,可惜的是,人家端着盘子,硬是迈着标准的莲步,端着木盘的手指,也翘着兰花式样。就那么贴着墙壁,飘着挪动,走到顾昭面前,他福了一下,又觉着不对,忙弯腰施礼。礼毕,许是才将不知道在哪里受了委屈,他看着顾昭,也不说话,只咬着下嘴唇,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幽怨气儿盯着顾昭瞧。
顾昭发了个寒颤,眨巴下眼睛,一边走,一边回头对顾茂丙说:“谁招惹他了,每日就像我欠了他两吊一般。”
顾茂丙笑道:“你理他作甚,这人平常都是被捧着的,如今他正红着,也就有些小性子,不过小叔叔,好好的带着他干什么?”
顾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是呀,带着他做什么,有些话还是不方便说的。
顾岩其实是一翻身疼醒的,若是后世的人一看,大概都有个约莫,这个毛病叫骨质增生,这个毛病坐船那是忌讳。顾昭是心里清楚的,因此这两天一直帮老哥哥揉腰解乏。
其实打顾昭出生,就没跟自己老哥哥这般亲厚过。想来,出来还是对的,跟老哥哥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说些家里的事儿,这哥俩的感情是越发的亲近了。
顾岩趴在床上没动,听到门响,便没回头的笑着说:“哎,人老了就是讨厌,每天吃饱了,喝足了,还不惜福,尽麻烦人!老不死,那就是说我呢,越老越烦人。”
顾昭一笑,摆摆手叫人抬了一张木榻子到老哥哥床前,看他们收拾好了,这才脱了罩衣,侧身坐在老哥哥身边,挽了袖子帮老哥哥推拿,一边揉他一边笑着说:“阿兄这是犯孩子气呢,谁敢嫌弃您那!您袖子里可揣着圣旨呢。”
顾岩将脑袋闷在枕头里,脑袋一上一下的随着节奏哼哼:“我是越老越不中用了,阿弟……”
“恩?”
“你说,圣上是不是看出点什么,才给我这个恩典。”
顾昭的手停了下:“阿兄也是一辈子辛苦,今上那人……比先帝,倒是慈悲多得多……”
“慈悲?!”顾岩想回头反驳,一不小心,动了老腰,忙哎呦了一下,又老实趴好,缓了半天他才说:“这世道,慈悲顶个屁用……”他压压声音道:“再者!龙主慈悲,可不是好事。
顾昭伸手从一边的炭盆里提了水壶,投了吧热巾子,帮老哥哥敷上,敷好后他方露出一丝讥讽道说:“有人倒是杀戮决断的,那会子,通天道上可是一长溜的擦地洗街的,若不是后来那事儿,保不齐,咱家得轮班儿上。
当初……一个月里头,没个三五日都要换一批擦街的,那倒是个杀伐决断,有点脾气的,可……还不是照样有饿死的,冻死的,卖儿卖女的能西城门排到东坊市。人跟人能一样吗?今上有今上的好处,您呀,等年月久了慢慢看着吧,再说,阿兄又不是皇帝,这天下不归您管,您操那份子斜心呢!”
顾岩自然不服,他扭过头哼了一声道:“阿弟这话不对,咱家为这天下死了多少人,这天下好了,我就是死了,下去跟阿父说话,那也硬气不是……”
顾昭最烦躁老哥哥如今说什么死了什么什么的,因此一听便恼了,他一伸手拽了凉巾子,直接将手里的热巾子“啪”的一下拍在老哥哥背上怪了一句:“什么死不死的,就你这点破毛病离死远着呢,一天到晚死了活了的,以后这话不许再提,我不爱听。”
“哎呦呦,烫!烫!”顾岩反手拽了热巾子放到一边,顾昭用手上去帮他猛扑拉几下。
“不说就不说,你急什么。”顾岩理亏,忙岔了话题问起顾山家里,顾昭便也随口说起顾槿窈的婚事:“……这丫头多大了,是他家谁生的?嫁给谁家了?我倒是没细细问过,阿兄,以前我都不知道有这个人,二哥那人吧……”顾昭撇撇嘴儿。
“他那人!他那人心里成日价住着八个账房先生在那里盘账,成日里就想别人羡慕他,夸奖他,哼哼,老二那人,那可是咱家第一个爱脸的,他这是想整个双喜临门,给辖内关系们抖威风,他穷得瑟呢,看他家多好!又嫁闺女,又接圣旨,到时候甭管什么人,那也要冲着圣旨,来看看顾老二抖威风,咱家……”顾岩嘿嘿笑了一声后才道:“咱家就他一个那样儿的,小前,只要家里来了客,他指定忙前忙后,最爱跟有文名的请教这个,问些那个,处处想压着我,好在,咱们阿父最烦他这样……”说到这里,顾岩扭头带着一丝得意道:“咱阿父只稀罕我这样的……嗯,你这样的也稀罕。”
顾昭抿嘴笑笑,帮哥哥把衣摆拽下来,盖好被子,一边收拾,一边听老哥哥唠叨那些陈年往事。
“……当初为他这德行,老二没少挨打,水牛皮的鞭子都抽断几根儿,就是不见改,他就爱读书,为这个,咱阿父当初差点没勒死他,说白了……他爱名儿……”
忙活完顾昭这才揭开被子,将里面的汤婆子提出来放在一边,钻进被窝躺好,唐好后,他一只手扶着脑袋,侧着脸看着阿兄问:“可我听他们说,二哥打仗是很勇猛的,少年就有常胜之说。”
顾岩顿了一下,半天后,才笑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道:“咱们阿父啊,那就是个狠得,自己亲生的都舍得往阵前面丢,打仗动刀兵不胜即死……咱家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说到这里,顾岩想起什么,于是很是爱惜的看看顾昭道:“咱家小七生的好,一出生,天下风平浪静,咱家这么多兄弟里,你最命好,老爷子那会子,脾气也磨好了,咱家家境也好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人的命啊,早就写好了,羡慕是羡慕不来的。”
顾昭闻言,只低头低声笑了下:“感情我就是个吉祥物。”
“啥?”
“没啥,阿兄继续说。”
“小七啊。”
“嗯?”
“还愁呢?”顾岩笑眯眯的问。
顾昭愣了下,于是笑着点点头:“嗯,是有些,下船那会子,接了迁丁司那边付季刚写的信……阿兄,其实我理解,就若阿兄以前常说的,其实做人都是做给旁人看呢,就像二哥,说来人都是活给被人看的,不就是为了那张脸。咱也不能笑话谁,谁不是活着一张想被人仰着看的脸。阿兄以前说,做官的,有做官的难,谁家没个父母,没个儿女,没个在意的姊妹弟兄,谁也想家中儿女活的有滋有味,若是没个私心其实那倒真不正常了,只一件,这迁丁一事,关系国运,这是面上说的。天下大了,今上口袋里没钱,这大片的空地儿,总要有人种,总要有人活着吧?咱把人家都从老家骗出来,是,小弟就觉着,那些人就是骗出来的……”
顾昭苦笑了片刻,这才接着又说:“人都有老根儿,就若我,若阿兄,若付季,咱们都离乡背井,可走多远老家那些事儿,那些根儿都不敢忘了。那些丁民有什么呀,老家没了,好不容易在上京置办点家业,可还没稳下来呢,咱们是又哄又骗的把人家都丢到绝户郡了……李永吉那人,以前也算是个有成算的,我还想呢,本来手里人就少,待他在那边呆上几年,各绝户郡都去去,看看,听听,学学,有些积攒了,我还想着重用他的……可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是他就对了!不是李永吉,那也要有个人出来露露这个尖子。”顾岩一笑道:“阿弟可知这天下有几种人,是最可怕的。”
顾昭纳闷,抬脸看自己哥哥。
顾岩爬了个舒服的姿态,这才道:“这世上有几种人,阿弟千万要记得,一种是生来就富贵的,这种人,哼!做什么都理所当然,旁人就是对他千万好,他也觉着应该。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却是半路富贵的,这种半路富贵的,有个对比,自然觉着别人都是欠了他的。许是以前底子寒酸,他们是处处都要脸面,脸面自然要架子撑着,一来二去的,这做人自然就小人得志,他就……不地道了。”
知道阿兄是劝自己呢,顾昭点点头,想了半天之后,只能低声叹息,一腔热血,只能化作万般感慨。
顾岩也不知想到哪里,半天后他忽然声音压低,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凄然道:“其实,生来富贵的跟半路富贵的却都敌不过失去富贵的,阿弟可知,咱家老三……我是说,茂峰那孩子却死在失去富贵的这种人手里的?”
顾昭顿时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