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一一应下,应着应着,出嫁前的不舍便涌上了眼角。
两位嫂嫂都像疼女儿一样疼她,前二十年,虽说命格被人指点,可是在家里,谁都把她当成宝贝一样疼。
她自觉亏欠许多。
孟氏看到姑娘眼红,“哎哟”了声:“不能哭不能哭,仔细花了妆容,大喜的日子,咱们高兴些。”
秦氏替她擦拭了眼角,一改方才的严肃,笑出声道:“咱们四姑娘也是个玲珑心肠,听房事还能听哭呢。”
谢辰没憋住,“噗嗤”声又笑出来,难为情道:“二嫂你又打趣我。”
等谢辰被众人围在屋里,吉祥话听得耳朵生疼之时,院外的炮竹声才劈里啪啦响起。
盛染扬声道:“迎亲队伍来了!”
谢辰仿佛听见救星般松口气,及时雨到了,总算可以进入下一章程。
完一事少一事。
蔺长星神气地坐在骏马上,将一身红色的喜袍穿得风流俊秀。身后跟着的接亲队伍里,江鄞、贺裁风以及万家的几个公子,还有陛下亲指的几位郡王世子。
可谓给足了谢家面子。
蔺长星来过国公府数次,每回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一个人,今儿个总算能把她带走了。
新郎咧嘴笑的模样入了谢潺眼里,谢潺不久前才感同身受,却仍笑骂了句“出息”。
娶个媳妇罢了,就不能收敛收敛。
却也不得不承认,蔺世子这风流倜傥的模样,虽有些傻,还算配得上他妹妹。
谢几洵跟谢几轲作为晚辈,万万不能刁难长辈取乐,何况这两个人早已被买通,此时就是个摆设用的花架子。
谢辰的三位兄长按年纪都算她半个父亲了,刁难新郎官这样的事情,只是适可而止,并不闹腾。
谢檀随口出了几句对子,蔺长星应付起来得心应手,笑呵呵便过去了。
谢磐亦没有存心为难的意思,敲锣打鼓的氛围之下却心血来潮,让徒弟下马与他过两招,想看蔺长星近来有没有偷懒。
蔺长星惊道:“师父!今天啊?”
谢磐活动着筋骨,兴致勃勃道:“择日不如撞日,下来下来,十招便放过你。”
蔺长星哪敢拒绝,正欲下马,平日里不大向着蔺长星的谢潺拦住他,开口道:“二哥,饶过你妹夫。你瞧他那衣裳累赘得,比划得了吗,别再踩了衣角摔上一跤。他若跌了相,你当心你四妹妹生气,回门都不跟你说话。”
众人哄笑,蔺长星顿时夸张地投去感激的目光。
这番话说得谢磐很是忧郁。
虽说亲妹妹苦熬二十年,终于能嫁得如意郎君,他这做二哥的万分欣喜。
可心里也泛着酸涩。
辰辰以后便是人家府里的夫人了,回家一趟还得冠个名头,不比如今来去自在。
好在燕王府离得不远,自家小徒弟性情温润,又是个言听计从的妻管严。辰辰若想回来,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如此说来,他更不能为难蔺长星,得罪了妹妹,真不理他便糟糕了。
“行,你欠着吧。”谢磐从门前让开道:“改日再考你,吉时不能误,快进!”
蔺长星大喜,与迎亲的众人毫不犹豫地闯进去,不废吹灰之力地进了谢家大门。
他连脚步都是飘的。
已经多日不与谢辰见面,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往后娶了她,他一天也不想与她分离。
他想看谢辰穿上吉服的模样。
朱红色最是鲜艳,她从未穿过。
蔺长星进了厅堂,按规矩给国公爷敬茶,恭恭敬敬地躬身立在面前等候。
国公爷向来寡言,今日身着紫衣玉带,清矍尊贵,坐在上头宛如泰山,目光静默肃然。
他喝了口蔺长星捧上的茶,低垂半晌眼帘后,才将那双审时度势数十载的眼眸望向蔺长星,低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多的话本不必我这个做爹的说。可我也该说两句。我只这一个姑娘,她娘又走得早,走时还在为她的将来忧心,不得瞑目。如今你来迎她,我自是欣慰,盼着你们将来和和美美,一生一世。只是人心易变,我知这不简单,若难长久……”
国公爷收声,又抿了口茶。
眼前的少年还未弱冠,太过年轻,空口白牙地说一生一世太早也太浮。他不放心。
可今日似乎不该说不吉利的话。
谢青川陷入纠结,既想为自己女儿多说几句,又觉得说出来坏了大好日子。
蔺长星抬头,用倾听状的神情望他。
他的脸上并无不耐与不快,像是十分珍惜这次谈话,也渴望国公爷能多与他说几句。
那副乖顺模样撺掇了国公爷将话接下去:“若难长久,你也别耽搁她,谨记早日送她回来。”
蔺长星把话听完,深鞠一躬,方才在门口时隐忍不住的笑意全褪下去,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道:“岳丈大人放心,我与四姑娘必定长久。”
这句话音量不大,却重如千钧。
他不是个傻子,看出来国公爷心中所想,继续道:“请您放心,若将来辰辰与我过不下去,她想回谢家,我定亲自送她回来。绝不会因着怕谢家问责、怕脸上难看,而哄骗耽搁她。”
这话说得才让人踏实。
若他单单发誓自个儿绝不辜负谢辰,压根不足以让国公爷信服。
喜欢之时,谁不这样想呢。
但蔺长星将这话一说,便说明他思虑清楚了,他考虑过将来,不是个爱说空话之徒。
“我信你是个会疼人的,也信辰辰的眼光。”国公爷松缓下来,又不怒自威道了句:“世子今日之话谢家记下了,来日若做不到,谢家虽不及王府尊贵煊赫,却也不会白受人欺辱。”
蔺长星晓得这话的厉害。
父王曾与他在饮酒时谈过此事,提醒他思量清楚。若对这桩姻缘只是兴起,此时收手还来得及。等他一旦娶了谢家女,将来再没有后悔的余地,因此绝不可负人家。
若惹恼了谢家,凭他们举族之力,铁心想对付一个燕王府……燕王淡淡微笑了下。
一切尽在不言中。
蔺长星怎会想不明白。
他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就是谢辰背后没有谢家,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他既打算娶她,就绝无负她之心。
待谢辰头披盖头,由人从内院牵出来,与蔺长星一同向国公爷拜别时,国公爷反而不复方才的庄重多语。
像个寻常父亲那般温和地笑了一声,缓声道:“辰辰,此去好好的,别怕,万事有爹。”
此去便是王府的世子妃了,往后再无几人喊她谢家四姑娘。
但她还有爹爹在,万事有人撑腰。
她不怕的。
谢辰鼻头又是一酸,眼泪险些跌落出来。
深知一哭便止不住,这样的场合还是不惹爹爹难过为好。
于是她极力将哭意忍下去。
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蔺长星担忧地用余光瞥她,往外走时,从袖下暗递了帕子过去。
被谢辰轻声拒绝:“不必。”
蔺长星牵她行至府门前,按规矩,由长兄谢檀将谢辰背到轿前。
响彻云霄的炮竹声里,谢檀蹲下,感受到背上那点重量没比小时候重多少。
是个光长个子不长肉的。
他心里忽觉惆怅,强忍下来,面上还是高兴地笑道:“万幸我妹妹嫁得早,大哥还背得动。”
若那档子事除得晚,又或蔺长星迟迟未出现,再过个一二十年,他老了,还怎么背妹妹上轿。
谢辰听到这句,实在忍不住了,忽然后悔方才没接那块帕子。
她忍着没哭出声,上花轿后,拿起小案上的锦帕轻轻擦拭,却还是难过。
因着队伍太长,比平日走得慢,谢辰在轿子里晃了大半个时辰,才到燕王府门前。
沿着喜毯往里走了不知多久,才到拜堂的地方,燕王与王妃坐在堂上,礼官唱和着。
谢辰虽看不见蔺长星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陪在他身边,让她别样的心安。
礼成后往内院去,吵吵闹闹的人群候在那里,谢辰又是一阵头皮发麻。
蔺长星在嬷嬷的提醒下揭开盖头。
那双亮着的眸子泛着星光,直接闯进谢辰眼里。他的神情与她想的一般无二。
于是因着一个梦而憋了好几日的气顿时便消了。
他这样的傻样,谁还舍得骂他。
谢辰鲜少浓妆艳抹,今日这样的扮相,将她平日里清丽冷淡的一张脸绘得美艳明媚。猩红色的喜袍上用金线绣着吉祥物什,耳铛上的流苏垂在肩上,两只手腕上各戴着龙凤金镯。
蔺长星哪里结果她如此,他的四姑娘,当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娘。
他看得挪不开眼,却也知道,凭她的性子,这一身打扮必是煎熬。
他又连累她吃苦头。
燕王府人口简单,这洞房只是意思意思,没怎么闹起来,只一个贺岚叽叽喳喳不停。
蔺长星坐在她身边便不想离开,在几个郡王并着江鄞的催促下,才不得不起身出去招呼客人。
他在谢辰耳边交代她将妆面和钗环卸下,好好休息,才在众人的忍笑声里出去。
贺岚单纯地夸赞道:“表嫂,你今天真好看,难怪木头表哥喜欢你。”
从前燕王妃属意的儿媳妇是贺岚,无奈这两个人闹归闹,玩归玩,彼此只有兄妹心思。
贺岚嫌弃蔺长星还来不及,看到谢辰,满心都是蔺长星配不上她。
“表嫂,我去前面跟他们玩了。”
谢辰笑:“你去吧,记着不能喝酒。”
贺岚撒娇一跺脚:“怎么不能喝,我早不是小孩子了。”说完急匆匆跑了出去。
素织替谢辰卸下钗环衣裳,随口道:“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灌世子酒喝,三爷成亲时,可是醉得被人抬回房。”
“三哥心思最深,你以为他真醉了?”谢辰比谁都了解谢潺,嗤笑道:“他那是演戏,想着早点回去洞房。”
说到这,她不免含羞。素织在身后偷笑,被她从镜里看到,转身就去挠她痒痒。
素织连喊“饶命”。
谢辰倒是不怕,有江鄞贺裁风跟万家的那几个拦在前头,旁人没机会把蔺长星灌醉。
待蔺长星再回到屋子,谢辰已经洗漱得当,简单垫过了肚子。
此处院落崭新又气派,乃是特为他成亲修建出来的。秋日不见萧条,只觉四下辽阔。
蔺长星虽没醉,但他酒量寻常,此时晕乎乎的。他走到谢辰面前,蹲下,“这院子我布置的,喜欢不喜欢?”
谢辰脸上的妆已经全卸下,浓艳到妩媚的面容回到本色,在暖黄的灯照下柔和。
她低头看他,笑道:“我还没出去看过呢,天黑了,看不到全貌。但由你布置,我一定喜欢。”
这话让蔺长星听着愉快,他笑呵呵地在她膝盖边蹭了蹭。
“还不去洗漱,蹲着做什么?”谢辰言语间的熟悉宛若老夫老妻,好似这不是他们的洞房花烛,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
他们在外头暗探时,便是装作游山玩水的夫妇,住在一起,人前互喊夫人相公。
蔺长星那时候恨不得日子能静止,让他与谢辰,就做一对真正普通的夫妇。
他认真地说:“做梦一样。”
听到梦,谢辰不美好的记忆被勾起来,本想跟他无理取闹,眉梢都扬起来了。又想到来日方长,他今晚又醉又倦的,不能再闹了,改日收拾他就是。
于是又缓缓敛了情绪。
蔺长星痴痴地看她,只觉她方才似嗔似怒的模样风情万种,异常勾人心魄。
谢辰推了推他,“我困了,我们睡吧。”
蔺长星兴致勃勃:“怎么睡?”
谢辰平静道:“只睡觉。”
他不甘心:“那怎么行,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啊。”
“你还在乎这个。”早不知洞了几回房了。
谢辰微微抬腿,蔺长星立即软绵绵地坐倒在地毯上,打了个哈欠。
他微醉不说,也是累了一整天。
谢辰忍笑与他讲道理:“歇着吧,我瞧你不像很有力气的样子。”
他懊恼地挠挠头,又傻笑了下,也对,确实没什么好急的,谢辰又不是明天就回家了。
“好吧,那早点睡,明天还要敬茶呢。忙完我们回来做,做到天黑。”
谢辰一顿,对他语出惊人这点见怪不怪,只是专注地望着大咧咧盘坐在地毯上的他。
她第一眼见到就喜欢的人,竟真的与她成亲了。往后同眠同寝,相伴一生。
蔺长星回望着她。
“今日我答应你父亲,若日后你过不下去,我绝不耽搁你,会好好地送你回去。”他醉醺醺地说着,停顿了下,忽有些懊恼:“可是现在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好像是骗他了……”
谢辰蹙眉,跟着心里一颤,“怎么?”
他叹了口气,固执道:“等你不喜欢我了,我一定还是喜欢你,千方百计地留你在身边,怎么舍得让你走。”
“好不容易娶进家门的,将来又送还回去,那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滋味。”
他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谢辰自嘲地笑,她方才在瞎想些什么。
蔺长星伸手牵住她,讨好地晃了晃道:“姐姐,以后我都对你好,什么都听你的。你千万别嫌我烦,别想着回谢家去,行不行?”
谢辰心软得一塌糊涂蹲下,蹲下抱住他,蹭了蹭他的发顶:“好啊,你不赶我走,我肯定舍不得走。”
“不会,我不会。”他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我知道。”
就是知道,才放心嫁过来。
两个人腻歪够了,很快便洗漱睡下。
谢辰给了蔺长星一个吻,夸他今晚真乖,他连眼睛都没睁,嘟囔了声:“快点睡。”
翌日清晨,谢辰便知道这句话是何意思了。
隔日天还未亮,她便被身下异样的触感惊醒,仿佛置身水波中,想挣扎却越发沉溺。
愉悦与窒息感朝她扑面而来。
她不受控地打了个颤,茫然睁眼,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蔺长星,你别闹……”
曦光微弱,从纸窗透进来,庭院中已经有了撒扫声。
蔺长星压根没听她的话,活力满满道:“姐姐,时辰还早呢。”
昨晚他是真乏了,可哪有成亲当晚只顾呼呼大睡的,传出去外人只当他有疾。
将谢辰唤醒后,因着时间紧任务重,过会便要起身完成大婚剩下的繁文缛节,他不多折腾她,专心行事。
他这样规矩,谢辰反而受用,埋在他怀里随之浮沉。
临至末了,蔺长星在她耳边柔声道:“娘子,早上好。”
以后每日早上,他都要与她说这句,说一辈子。
再没有别的缘故,能让他离开谢辰了,定要朝朝暮暮。
十五年后,南州一名姓万的女话本家,记录下这桩风流韵事,掀起一阵去南州寻姻缘的热潮。
话本中的男女主人翁,从相识相逢再到携手共进,养育儿女,在书的结尾,男子将自己口述而成的话本送给发妻。
作为成亲十五年的贺礼。
贺宴上,当着亲戚与友人们的面,他择选了几段读出,众宾客又笑又叹。
他的一双女儿捂着嘴听他读,没想过自己的爹娘当年的缘分那般不寻常。
话本还有精装版,里头插着许多彩图,最精彩的那副是南州的夏夜撑蒿图,署名是沉寂许久的画师齐枝沅。许多人看完便收拾行囊过去了。
众人都道,仅凭一副画,这书便价值连城了。
但鲜少有人知道,其余几幅被人称赞不绝的插图,皆由画册里男主人翁的原型所执笔。
印刷版的画像较为模糊,连楼上女子的脸都看不清,只知是位美人。这也不奇怪,本就是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故事。
而那原版书里的画,谢辰却看得清楚,原来她初见蔺长星时,那样不开心。
谢谢他,赠她一场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