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祝野来看她的时候,丁费思忍耐再三,才不至于拔刀相向。
夜色渐深,她简衣素服,不带宫中任何一件华贵物事,到约定好的地方等鹿复来。
只是鹿复刚落地,周遭火光四起,宫灯遍地。
鹿复握紧丁费思的手腕谨慎地后退,将她护在身后。
护卫挡在祝野身前,虎视眈眈地握刀盯着鹿复。
祝野的表情冰冷,烛火绥绥在他玉白的面庞上跳动:“你还是选择了她。”
君与所爱之间,鹿复选择背叛君主。
丁费思知道,鹿复刚刚收复失地,民心所向,也是祝野唯一可用之人,祝野绝不会对鹿复下手。
她咬牙跪在了祝野面前。
“陛下,是臣妾想出宫拜祭父母,重游故地,并非兄长之过。”
祝野没有理会她。
这样的说辞,任谁也不会相信。
她也知道,却只是赌,赌祝野会顺着台阶下,给重臣一条活路。她已经失去了楚钰,不能再失去鹿复了。
鹿复陡然抬眸与祝野对视:“收复东南十三城池,尚未向陛下讨要赏赐。”
祝野寒声道:“你第一次向朕要她,朕说过,再有一次,格杀勿论。”
鹿复毫无畏惧,无端多了肃然的杀气,战场将军的威仪像开刃的剑:“那陛下便杀!”
两相对峙,祝野从护卫手中拔剑,丁费思以为祝野不会舍得下手,却没想到电光火石之间,剑已刺入鹿复的心脏之中。
丁费思一惊:“鹿复!”
她忙扶住鹿复,鲜血不断从他的伤口浸染而出。
他却对她笑,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功成名就,失地尽收,也就代表着无用了,有过丁氏的只手遮天,他怎么再可能容忍外戚独大,他想让你当皇后,我就留不得。”
哪怕没有今日这一遭,他也知道,皇帝要拔除他。
功高盖主,又是外戚,祝野怎么可能留他。
一步错步步错。
丁费思握紧鹿复的手,眼泪如断线的珠子零落。
他口中含着鲜血,却仍在笑着和她开玩笑。
“坏人才能得到你,我下辈子就当个坏人吧,不想当你的义兄了。”
“只是我从小就喜欢你,可惜了。”
那双妖眸中却从来都是少年的天真,他的眸子清亮,像个天真的孩子,长安众人都说鹿小将军玉树临风。
可这样风华绝代的少年郎,却要因她而死。
他含着鲜血,回忆着过去,断断续续道:“我们和阿钰还在青州的时候,年纪还小,不如今日位高,你也不曾如此冷漠待我们,那时,我们总在一起说以后的事,说要当一辈子的朋友……”
他的话戛然而止,剑上淬毒,见血封喉,祝野来时,就做好万全的准备。
丁费思无声痛哭,周遭围满了侍卫与宫人,冷漠地看着她。
她颤抖着手替鹿复合上眼,抱着鹿复渐渐变凉的尸体,眼中没了焦点,轻声道,
“鹿复,下辈子别与我做朋友了,你和楚钰一样,都别和我做朋友。”
“做个坏人也好,哪怕你们下辈子游手好闲,当个纨绔,都好过做好人,却为我枉死。”
难怪他提前给她那封信。
原来是恐她再看不见,恐她没有后路。
丁费思欲哭无泪,心脏胀得发疼,可是眼睛却再流不出眼泪来。
原来悲伤到极致,真的是没有眼泪的。
鹿复他明知道会死,依旧前来。
丁费思心痛得窒息,当场晕倒过去。
半个多月都未曾起榻。
而鹿复的猜测全然准确。
当初祝野娶皇后,全因皇后一族在他策反之时出力,现在,是过河拆桥,防止功臣居功,谋权生变的时候了。
有皇帝杯酒释兵权,就有皇帝见血收权。
皇后如此强大的母家,必定为祝野所忌惮。
祝野他需要一个没有母族,没有依靠,难以成事的皇后。
丁费思,就是那个人选。
更何况,祝野真心喜欢她,之前不让她进宫,也全是为了保护她。
而不久之后,皇后在丁费思的熏香中下毒的事情就败露了,祝野借题发挥,重责皇后。
后族生变,宫中人人自危,生怕从前讨好皇后也会被牵连。
只是众人却转而开始讨好丁费思,丁费思靠在窗边,看着还未绽放的花蕊,忽然就苦笑一声。
原来他知道皇后在害她,只是时机不成熟,他要布置好一切才敢借题发挥。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
所以连这个孩子,他也是不顾的。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却一日瘦过一日。
御医只是一遍遍提醒她少思,切莫忧心。
做外室的时候,她还甜蜜幸福。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当皇后了,她却只有无尽的孤寂与冷漠。
有时梦见楚钰推她下楼,孩子掉了,她流了满地的血。
有时梦见鹿复闯进宫中塞给她荷包。
藕荷色的香囊,是她还在青州时最喜欢的样式。
只是后来父亲高升,坐上宰相之位,她便不再用那种所有人都说小家子气的颜色。
近日宫中给她选缎子裁衣,丁费思身边的大宫女独独挑出一匹藕荷色的布匹,说颜色小家子气,不配娘娘。
大宫女颐指气使地指了绣牡丹满绣的朱红锦缎,说那样的才行。
丁费思却轻声打断她,
“就用那匹粉色吧。”
大宫女错愕,被指责的小内监连忙感激涕零地跪拜。
丁费思看着那匹粉色的缂丝锦,却仿佛在透过它看什么人。
祝野给了鹿复一个救驾而亡的说法,外人当真以为鹿大将军被刺客所害,民间惋惜不已,编出不少歌谣歌功颂德。
鹿复亦是厚葬,享太庙香火供奉。
只是人已死,这些又有什么用。
而因为丁姓不能再出现在明面上,宫中都开始叫丁费思费美人。
往后就是费后。
费后,废后。
丁费思觉得可笑的时候,祝野却满目怜爱地看着她凸起的肚子,说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好。
丁费思苍白地弯了弯嘴角:“我觉得延字很好。”
祝野问她为何,她只是抚摸着肚子道:“愿陛下福祚延绵。”
延之一字,孩子就算生下来,也不过是延续她的痛苦,算是恰如其分。
祝野却眉眼含笑,说延字极好。
而丁费思知道,这个孩子生不下来。
本就孕中亏损,她气血两亏,生育之时她自己都未必能活,何况是这个孩子。
没了外戚独大的可能,祝野一天比一天要倾注心思在她身上。
他对她体贴入微,连带着阖宫的人对她都小心谨慎起来。
她有时会想起鹿复,平白无故地落泪,有时也许是在磨着墨,有时是在发着呆,一行清泪就毫无征兆地落下。
明知她在难过什么,他也会揽她入怀,温声安抚,向她承诺以后。
她有时也会想起姨母,姨母那么希望丁氏继续做皇后,若她在九泉之下看见这一幕,不知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她突然开始喜欢藕荷色,宫中帘帐床幔一应换成藕色,似乎要把这些年缺的都补回来,而祝野也都纵着她,从未说过一句皇后不宜微贱之色。
宫中的嫔妃都围在未央宫,笑语捧夸说娘娘宫里看起来温绻宁静,格外舒心。
在欢笑与吵闹的人声中,她捧着逐渐变冷的茶盏,却想起簪花游街那天,楚钰也是被一群人围着,笑着时的模样。
她看起来那么开心,灿烂,不知道在碧落黄泉之中,又过得怎样。
丁费思甚至还会想起那个总是对她笑的庶兄,无论丁费思怎么嫌弃他,他总是笑着,用宽厚的手掌摸摸她的头说没关系,夸她说我们家姑娘是长安最漂亮的姑娘。
可是他死了,俊秀温厚的少年死在了二十三岁。
还有她多情又思虑良多的父亲,总是叹气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太过繁盛未必是好事,果然丁氏就被灭族了。
以及那个管得很宽的胖奶娘,明明丁费思才是主子,奶娘却总是指手画脚,连她喝不喝冷茶都要管。
还有她那个唯唯诺诺,却蠢得可爱的丫鬟,每次她正眼瞧那个小丫鬟一下,小丫鬟就被吓得一哆嗦。
但他们全都死了。
丁费思想着,眼泪又不自觉落下来,宫人惶恐不安,她却只是温声道孕中难受,难免伤心,宫人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与从前一点小事也要挑剔的性子全然不同。
她好似越活越回去了,总是想以前的事,也和很久以前一样随和。
又是一年初春。
她肚子里的孩子发动了,阖宫忙中有序,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只是丁费思却知道,这一遭是有去无回,她根本没有力气生这一个孩子。
但她低估了自己,等这个孩子真的要降生的时候,她忽然不舍得让它和自己一同送命了,几乎是拼死生下了这个孩子。
她听见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要不行了。
祝野不顾宫人阻拦,冲进来握住了她的手。
丁费思看着床幔,却仿佛看见两年前。
那时万国来朝,她衣着华贵行于众人之间,满殿声响齐齐一滞,众人看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惊艳,使臣赞叹她是盛世之荣,皇帝姨夫和皇后姨母难得面上含笑,她走过鹿复,走过太子表哥,坐在父亲身边。
她的面前,是泱泱的人群,推杯换盏,欢笑畅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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