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近乎伸手不见五指,但后一刻,天空亮了起来,最为高远的顶点之处依旧颜色深沉,但其下地方渐渐浓淡分明,直到东方现出一线鱼肚白,便是天光乍破了。
李永伯此时方在小妾的服侍下慢条斯理地起身。盐商豪奢,他更是其中翘楚,虽然不敢说比肩王侯一流,但与寻常世家相比,竟也不分上下。这名花了千两白银从成都醉金莲里抬回来的小妾怡红一身媚骨,颜色过人,最近很得李永伯的喜欢,这些日子几乎都宿在了这里。
一身赭色比甲的丫环自门外端来一盆温度正好的热水,怡红摆摆手,她的心腹大丫鬟阿春便会意地退了半步,三姨奶奶亲自拧了帕子伺候李永伯,待他舒舒服服净脸漱口,银丝花卷,牛肉细丝并几碟子爽口小菜,还有熬得正正好的碧梗米粥冒着热气送了进来。李永伯舒服地叹了一声,拍拍小妾柔若无骨的手,笑道:“你却是个懂事的。”
怡红娇笑一声,扶着他在黑檀八仙桌边上坐下,又亲自为他摆了白瓷小碗并一双银筷调羹,这才声若莺啼地道:“老爷这叫说得什么话?我服侍自家男人,难道还不会尽心?老爷将我从那窑子里拔出来,我今生今世便是老爷的人,如今不过是侍奉些分内事,当不得老爷夸奖呢。”
这番话简直说到李永伯心里去了。他呵呵一笑,得意地坐下,又指了指下首,道:“你也坐,享享奶奶的福气。”
怡红娇嗔一声:“老爷真是说糊涂话了,奶奶是什么人,也是由得老爷打趣的?”她由阿春扶到座位上,又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我呀,现在的指望就是能给老爷生个一儿半女,别的,可不敢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永伯难得将脸上那些跋扈轻浮收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他将近而立,正室妻子,三房小妾,膝下却荒凉得很,只有妻子所生的长子璋哥,可惜孩子像他,小小年纪体弱多病,这几日又发起热来,他不去妻子陈氏的房里,也有这个原因,陈氏忙着照顾儿子,实在分不出心。
他想到此处,心火暗起,猛地伸手将怡红拉在怀里狠狠亲上一口,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若真给老爷我生个儿子,金山银海,随你挑选!”
车队已经结束停当。二十名家丁,既是护卫,又是力夫,他们是挑水工出身,身上手上一把子气力,早早就捆扎好行李物事,吃罢早饭,大管事又每人给了一葫芦烧春——天寒露重,他们要走上几十里路,万一受寒,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这一葫芦酒就是活血退寒消乏的用处。
李永仲只带了贴身小厮梧桐和护卫首领何泰,留下了大管事李三忠和盐师爷王焕之,李三忠再三嘱咐李永仲小心行路,王焕之则说到了州府小心行事,两个人嘴里不说,心里头实在担心得紧。李永仲也不说破,笑吟吟地听上几句唠叨,何泰便来请示:“主人翁,时辰到了,咱们出发吧?”
他朝何泰一点头:“好。”翻身上了自己的滇马——他实在不耐烦坐这个没悬挂没减震的马车——对李三忠沉声道:“守好门户,”想想又补上一句:“若是大哥那边有事,李叔使人送消息给我。”
又对王焕之一抱拳,道:“万事交给王叔,我不在时,李家上下拜托了。”
李永仲虽然年轻,但生来沉稳,现在独掌李家大权,威严日重,如今有事托付,李三忠并王焕之二人不敢托大,垂手应了个是。
专司号子的护卫咳嗽一声,倒吸一口气,气息从丹田里迸出,一路上冲至喉咙,那拖着长调的开路声惊飞鸦雀:“李家行盐,闲人走避!”
车夫在空中甩出一记响鞭,三架大车,二十人的队伍只听见车轮辚辚响动的声音,马蹄踏在青石板面的得得蹄声,间或有一两声咳嗽。二十条雄壮的汉子面色平静,人人都是一式打扮——深靛短打,缀了牛皮的厚底布靴,外头套了防水的油布;头上一顶竹笠,三尺腰刀,半数带了短枪,因在城里便先去了枪头,还有半数则背着长条牛皮包裹,内里不知何物。
这二十人气势之壮,别说县衙中的快班衙役,就是巡检司的弓手也大大不如!王焕之见过世面,心中默念一句:“李府的家丁护卫,比之营兵,可强出太多去了……”
此念刚生,王焕之心头一突,等他强自压下,一行人已经去得远了,在冬日到处弥漫的晨雾中同黑瓦青墙混作一团,再也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