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瞪,喝道:“你这小子真不痛快!连老岳父家的酒都敢说不喝,这是甚意思?”他往桌上一拍,碟儿盘碗儿顿时一跳,竖眉愣眼道:“今日不醉,你便不要回富顺去了!”
这酒李永仲却听过,宜宾陈氏酒坊的私酿,时称“杂粮酒”,文人雅士又叫做“姚子雪曲”,浓香扑鼻,滋味醇厚,进口甘美,入喉净爽,各味谐调,恰到好处闻名四川,是酒客挚爱。可惜李永仲却不好酒。他厌恶应酬一类,也有量浅唯恐出丑的缘故。
但别的酒好推,老丈人的酒却得喝。他脸上挤出一个苦笑来,心中哀叹一声,双手端起酒杯,就要认命。谁知道这时候从屏风后头转出一个小丫鬟来,十三四的年纪满脸娇憨之气,双手捧了一个茶盏,先行个福礼,只对陈显达道:“老爷,姐姐晓得你一定醉酒,叫奴婢给老爷送碗茶来。”说完往桌上一放,又敛袖细声细气地道:“姐姐还说啦,老爷自己醉酒倒没甚,明日姐姐亲下厨给老爷送碗老醋醒一醒就好,”她说至此处一顿,好奇地往李永仲身上一瞥,又道:“千万别勉强客人,不然那一碗老醋可要变成三碗。”
陈显达脸上胀得通红,两道眉毛竖得就要飞起,脸红筋涨之余恼羞成怒,两下就要把那个小丫鬟赶走:“去去去!告诉那你家姐姐,就说让她在后头好生服侍她母亲!”小丫鬟抿嘴一笑,乐道:“奴婢晓得了。这就跟姐姐说去。”说完跟两人蹲身福了一礼,这才转回屏风里去了。
“我这个女儿,就是被我和她娘娇惯太过!你看这胆大得……”陈显达尴尬地扭着脖子干咳两声,粗声嘎气地道:“好好好,不喝酒,咱们就吃菜!别拘着自己!我家不是甚酸丁,你只管自在就好!”
李永仲眼睛一弯,笑嘻嘻地同陈显达装模作样地一抱拳,道:“小婿多谢岳父手下留情!”然后声音略略提高,咳嗽一声,含含糊糊地开口道:“也多谢……”幸好脑子转得快,让他急中生智说一句:“岳母大人心疼我!”
这话说得,不提陈显达险些一口菜喷出来,便是在一旁作陪的李诚同何泰也憋不住,噗嗤噗嗤地笑出声,管事忙急急取了茶盏遮掩,就听屏风那边有年轻女子轻声发笑,然后陈氏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这个姑爷,敢情家里不是开井场的,是开糖铺子的!”
屏风内外,众人终于笑成一团。
饭后陈显达留李永仲喝茶,又看了何泰一回武艺,夸了个“好”,叫了亲兵陪他顽耍;陈氏又叫了李诚,想要打听李永仲还要在宜宾呆几天,好给他带些礼物。把随从都打发下去,李永仲才跟着岳父进了书房。
“这书房本来是文人的勾当,不过我倒觉得平日里闲下来在这里跟闺女喝茶很不错。”陈显达往房间里竹榻上的蒲团一指,道:“不要拘束,自己坐。”他在李永仲对面坐下,看年轻人也跟着盘腿坐下,先前那些欢乐不再,面上神情渐渐沉重起来,叹了一声,道:“你父亲没什么喜好,就是爱茶。之前我在卫所里,诸般不便,你父亲来,我们都是往你家那别宅喝茶说话。当时便说有朝一日我若置办了宅子,他一定带好茶来,没想到……”
陈显达话意未尽,却不再说下去,只是将茶水一饮而尽。
李永仲心中亦是无限复杂。他脸上似乎仍旧一派平静,但眉梢眼角却掩不住悲苦之色,轻声道:“父亲若泉下有知,岳父还记得要和他一起喝茶,一定很高兴。”
“你是好孩子。”陈显达神色柔和下来,他摩挲着手中的白釉茶杯,想了想才慢慢地开口,却是劝他的意思:“你也别怪你父亲。他有时候确实执拗,但心却再好没有。”顿了顿,悠然长叹道:“当年我同弟弟充军辽东,一路苦捱,全靠你父亲那三两救命银子;后来军阵无眼,弟弟死在辽东,我却同你父亲又机缘巧合地碰上,也多亏如此,托赖李齐兄长,弟弟才能魂归乡里。”
默了半晌,李永仲垂下眼帘,摇摇头道:“我怎敢对父亲心怀怨怼——说这便是假话,我却不屑为之。”他自嘲地一笑,给陈显达斟上一杯热茶,看着热水注入茶杯,这才收手,将险些从胸中喷薄而出的郁气重新收拾,抬头又是眼色清明,道:“人心本来无常,要求一碗水端平,这其实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