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条粗豪汉子也说不来甚文绉绉的官面话,直通通地开口道:“千户放心,咱每到一处,便要放出哨兵巡兵,这都是没得说的,只是如今有一样十分紧要,这雨下个没完没了,我手下那几十号人已有数个染上风寒,虽是吃了些药对付过去,但看如今这天气,指定还得下雨,卑职就想问问千户是个什么章程?咱们是继续满大山转悠呢,还是趁早回营?”
他此话一出,另几个百户都暗地点头。这天气的确是个大问题,雨水太多,兵士们抱怨连连,贵州此处偏是个地无三里平的地界,夷人又爱往林子里头钻,这两天下来,打仗上头没折损几个,但行军时却摔死数人!比那打仗死的人还多!
陈显达不动声色,只问:“就周老炮一个?你们都没甚话说?”他环视左右,故意将声音放重,重重地敲打下去道:“本千户话说在前头,这会儿何事都可说得,现在不说,过后却在背后嘀咕的,仔细我军棍将屁股打烂!”
百户们闻言都作一声大笑,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陈显达亦是笑着随他们顽了一阵,才有个叫郑国才的百户正了正脸色,双手按膝,上身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地看着陈显达认真道:“千户所言甚是。卑职便大着胆子也说了罢。方才周百户说的是其一,其二便是,几个营头里,咱们出外巡逻,走的不是这种大山高泽,就是荒郊野岭,每次咱们第一个出门,最后一个归营;其三,这几日兵士们怨言也多,当然,干犯军法之处该罚则罚,不过卑职也觉得儿郎们说得不无道理——朝廷供养咱们,咱们尽心尽力,将一条命卖给朝廷,这没话说,但这军粮上头……”
他话未说完,就有旁边交好的百户将他嘴巴掩了按下来,只赔笑道:“千户,这厮昨晚巡营,想是瞌睡上头不足,昏了头才胡乱说话,卑职等一定好生说他,只望千户饶过他这一回!”
陈显达脸色沉重,不过却不生气,只叹了一声,挥了挥手,淡淡道:“你且将他放开。”待郑国才气喘吁吁地重新坐好,方才沉声对他道:“你所说这些,我又岂能不知?但当兵吃粮,听命差遣本是正理。如你所说,若畏着艰难便谁也不做,那朝廷万民供养我等,又图个甚么?我等武人,第一要讲的便是忠义二字,你刚才那般话,你自己说,有个甚忠甚义可讲?”
郑国才面皮红涨,紧紧攥着拳头,半晌猛地从马扎上站起来抱拳躬身一礼,亢声道:“千户所说当然是正理,但现下二郎们吃的是甚么?掺了麦麸的面饼!每人拢共还没几块!不说菜肉,便是下饭的伴食都没一口!”他倏地抬头,眼中红得几欲滴血落泪,哽咽一声,方道:“千户!这可是咱们的正兵!平日里好饭食好兵器,几年方才打熬出来的战兵!不是那些卫所里头烂菜剩饭打发的叫花子军丁!”
场中一时无有人声。陈显达胸膛剧烈起伏数次,他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一腔愤恨的年轻下属,心中只觉无限干涩。责骂之语涌到嘴边又被他一字一句地压了下去。他长长地吐出几口气,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句:“不省心的兔崽子们。”这才把郑国才狠狠一瞪,喝道:“就你道理最多!说完没有!?说完了老实滚回来坐好!”
郑国才一愣,他方才是急怒攻心,等噼里啪啦一气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正惴惴间,突闻得陈显达一通骂,他半点不以为杵,反倒松了一口大气,赶紧灰溜溜地回到马扎边上坐下,立马就有朋友将他扯过去低声一通骂:“你不要命了!?这也是能说的!?”
陈显达斜睨他一眼,冷笑一声道:“如何不能说?就他一个郑国才心怀大义,要为儿郎们出头,咱们这些同袍全是饭桶!”
这话帽子太大,郑国才不是傻瓜,唬了一跳,当下从马扎上跳起来急急分辨,语无伦次地道:“千户,卑职,卑职可没有那个意思!诸位同袍,你们晓得我的……”他这会儿嘴巴又笨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竟是急出一身汗。
看他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在场的百户们颇觉有趣,最后哄地一声笑,还有人揶揄他一句道:“郑兄弟,咱可不生你的气!大老爷们,可啥也生不出来!要生,只能指望你家婆娘生!”
这句俏皮话接得实在好,众人听了更是笑得涕泪横流,便是陈显达,亦是哈哈大笑,之前被这青头二愣子堵在心底的一口气一下消散,颇觉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