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停当,陈显达便叫来他中军的一个文书,让他前去劝降。这个叫崔州平的是个读书人,往日里头只负责陈显达部钱粮账册一类,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只是胆子齐大,陈显达同他讲:“刀剑无眼,崔文书,你若是不愿,本千户也不强求。”
崔州平借了亲兵的青棉布齐腰甲,又换下缠棕大帽,戴了顶八瓣儿铁帽,结束齐整,听陈显达说话,待他说完便微微一笑,拱拱手道:“多谢陈公美意,不过在下生就的胆大,况且在军中,性命早就寄在了佛菩萨手里,自家却是做不得主的。”
他说完便朝陈显达拜了一拜,带了两个护卫的亲兵,径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寨前去了。亲兵举了两顶小圆盾,勉强将他上下遮护住,他却将盾牌一推,自己大大方方地往寨前一站,清清喉咙,扯开嗓子大喊:“上面的人听着,本官是大明镇西营中军官,如今朱燮元制台已至,各处苗人俱是俯首称臣,奢安二贼不日即将授首,今日镇西营奉命前来剿灭你等悖逆乱民,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你等晓事,放下刀枪,交出匪首,打开寨门,便能逃得一条性命!”
半晌那寨墙上才隐约有人探出半身,将崔州平一打量,紧接着一个音调古怪口音浓重的声音响起来:“你说的能做主?”
“本官奉陈千户的军令前来劝降,条件就是方才所说那些,若你等同意,本官就能做这个主!”崔州平显然是个老油子,绝不大包大揽,而是换了个说辞道:“若你等愿意,本官便代陈千户做这个主!”
此时突然有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声音响了起来:“安长老,莫听底下这个狗官的话!你要为寨里头的人想想,这寨子里,姓安的可有一多半!别人能留,姓安的决计逃不出性命!”
崔州平眉头一皱,口气也带上几分强硬:“墙上胡说的是谁!?我大明对尔等叛逆几番招抚,姓奢如何,姓安又如何!若肯放下刀枪,圣上仁厚,只要作恶不多,就又是大明治下百姓!”
先前说话之人又犹犹豫豫地开口道:“你们汉人官府从来说话不算数!”另一个更年轻一些的声音再度响起,比之前那个坚决无数倍:“长老!汉人信不得!族里多少人都是死在了汉人狗官的手里头!”
“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苗人围我贵阳,屠我百姓也并不在少!”崔州平一步不让,亲兵们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举着盾牌着急得直跳脚,唯恐哪里突然飞来一支箭将这胆大妄为的中军官一箭射倒。崔州平背心已被汗浸透,面上倒还是一副智珠在握,老神在在的模样。
寨墙上一阵沉默,崔州平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又要开口时,那年轻的声音猛地响起来:“汉人狗官欺负了咱们成百上千年!就是杀尽天下汉人又能如何?!不过是为族中世代冤死的亲人们报仇!”
然后第三个声音响了起来:“报仇!”这只是一个开始,越来越多的声音汇聚了进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这些口音浓重的声音都在嘶声裂肺地呼喊同一个词:“报仇!报仇!报仇!”
崔州平慢慢皱拢了眉头。他拢在琵琶袖里的手也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头——不用再想劝降了。他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朝后跑,两个亲兵被他扔在身后,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立刻转身跟上——便慢半步,那自寨墙上密密麻麻射下来的箭就会将他们射成个现成的刺猬。
陈显达早就等在阵前,见崔州平回返,还宽慰几句道:“崔文书此番辛苦,那贼子不服王化,自有我等讨伐,快去换了衣裳,好生松快松快。”又夸奖那两个亲兵,各自赏了几两银子不提。
崔州平却不曾走开,而是扯了陈显达到边上,看看左右无人,他脸色郑重地同陈显达低声道:“陈千户,这寨子,很有几分不寻常。”
“怎么说?”陈显达心头一跳,崔州平也是他手里用了四五年的人,虽是文官,却难得没有文官的酸腐气,同营里的军将们亦是相得,平素从不好说大话。这样一个人,忽地说起“不寻常”一语,陈显达顿觉不妙。
“先前同我说话那个,应该就是这寨子里的。”崔州平冷静地道,“说的是贵州土话,这口音听着和咱们的川话相近,却有不同,可后头那个年轻的,却不是这寨子里的,倒是也说土话,不过一听那调子在下就晓得,他不当是寨子里的,甚至不当是贵州人。”
“在下听那声调,像是川东一带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