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桶水,额上手上青筋爆起,脸涨得通红,正一步一挪地朝被定为终点的地方走去——那里立了一杆三角小旗。
梧桐一直跟在他身边,见李永仲看向场中悄声说道:“这刘小七实在厉害,方才几个大汉过去试着提了提水桶,都说那分量绝不容易,我们本以为刘小七走到半路便会松手,但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李永仲注视场中,一边分心回答贴身小厮:“刘小七性情极坚韧,这样的人,为着自己想要的,便是剥皮抽骨也在所不惜。”说到此处,他扭过头来,对着梧桐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过是提两桶水走上十步,因出身便小瞧他,实在不是聪明人做的事。”
梧桐有些讪讪——之前他可和旁人打赌说刘小七绝不可能提着水桶走上十步,原以为仲官儿并未留意,但没想到还是被李永仲听到了耳朵里。
主仆说话的当头,刘小七只觉得腿重如灌铅,每一次呼吸都像勾连着脏腑,疼得他发晕,嗓子眼里隐隐透出浓厚的血腥气,气喘如牛,周遭的声音,景物仿佛已经消失,刘小七把勒得指骨发白的手再勉力往上提了提——沉重的水桶危险地晃了晃,好险没把水晃出来。
他从未觉得十步如此漫长遥远,长得就像年幼时逃难的那条路,人一旦倒下去,便再爬不起来,饿殍满道,大哥那时还在,背着他跟在父母身后,家里最后的几斤粮食混合野菜树根吃了一路,最后连这些都没有了,大哥捱不过饿,吃了观音土……
“啊!”
李永仲看着刘小七重重地将水桶顿到那旗杆之下,然后立刻在地上软成一滩烂泥,他看着有少年拼命冲到刘小七身边,将他死拉活拽起来,几个挑水工帮忙把小七背到少年背上。
何泰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水桶——这是挑水工日常担盐卤的桶,足有一个四五岁幼童的个头,装了水怕不有百来斤重,只有那些体格最为健旺的挑水工才能担负起日日将盐水运至灶间的重担,他原本以为瘦小干瘪的刘小七是无论如何扛不下来的。
冲张雄狠狠瞪了一眼,何泰纵然满心复杂,仍然叫住了正打算把刘小七背回去的管老二:“你明天一大早就到府里来,到时候自会有人教你如何做。”说完他也不想在这里多留,冲满脸欣喜若狂的刘小七点点头,转身就走,临走前又把张雄等人一通骂:“看你惹出的乱子!平日里练的全丢在了脑后!”如此尤不解气,愤愤地一人给了一脚。
李永仲有几分好笑。他这个奶兄弟,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最好面子,所幸他还算豁达,不然早就郁闷得无以复加。他年纪轻轻,就是李家护卫首领,几年来也算是闯下些许名声,在贵州盐路上,提起何泰少有人不知,毕竟是少年人,纵然依旧稳重得用,但平日里还是露出几分轻浮来,如今却被一个破烂流丢的小子损了面子——李永仲弯弯嘴角,却是觉得当真有趣。
他也不管何泰,自己带了梧桐并几个随从翻身上马,也未放缰,就这般施施然朝李府回去。李永仲这些时日实在是累得不轻,说是心力憔悴并不为过,今天看了这么一出,又遇到当年那个自己做主留下的少年,而今天的选拔也算收获颇丰,一直苦熬的心神略略放松,连带着脸上都带出几分笑来。
梧桐从小侍奉他,早知他性情,见此就知道他现在心情不错,凑过来笑嘻嘻地开口:“刘小七肯定要有大造化。”
他五六岁上就被李齐送到李永仲身边当小厮,算是玩伴,亦友亦仆的一起长大。只是这些年李永仲越发深沉,梧桐聪明,又有人从旁指点,不敢再像幼年时那般百无禁忌,行事上也渐渐踏实规矩起来,近一两年来才得李永仲青眼,否则李永仲宁愿养个解闷逗趣的跟班,也不肯为了所谓情分,放梧桐去坏自己的事。
李永仲闻言一笑,在马背上低头看他,戏虐道:“你又知道了?”
梧桐只见他面上带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仍旧一片沉静,顿时规矩起来,垂手老老实实地说:“仲官儿喜欢有心气的人。”他抬头看了一眼李永仲,见他似笑非笑,心里打了个突,头低得更深,道:“刘小七有心气,日后若有本事,得仲官儿看中,怎么就没有造化了?”
说到最后,他带出点孩子心性的天真来。
到底还是孩子。李永仲心里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踢了马肚一脚,那匹极通人性的滇马加快步子,一行人混入阴翳的冬日中,向着李府的方向,一会儿功夫,便再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