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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的河岸上,野火花长到四五丈高,在乌蓝的天上密密点着朱砂点子。
终年是初夏。
初夏的黄昏,家家户户站在白粉墙外捧着碗吃饭乘凉,虾酱炒蓊菜拌饭吃。
丰腴的土地,然而霓喜过的是挨饿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里的蜜也要回头看看,防着脑后的爆栗。
睡也睡不够,梦里还是挨打,挨饿,间或也吃着许多意想不到的食物。
醒来的时候,黑房子里有潮湿的脚趾的气味,横七竖八睡的都是苦人。
这些年来她竭力地想忘记这一切。
因为这一部分的回忆从未经过掀腾,所以更为新鲜,更为亲切。
霓喜忽然疑心她还是从前的她,中间的十二年等于没有过。
她索索抖着,在地板上爬过去,搂住她八岁的儿子吉美与两岁的女儿瑟梨塔,一手搂住一个,紧紧贴在身上。
她要孩子来证明这中间已经隔了十二年了。
她要孩子来挡住她的恐怖。
在这一刹那,她是真心爱着孩子的。
再苦些也得带着孩子走。
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条条无牵挂的一个人,还是从前的她。
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对子女还有相当的感情。
那么,如果她坚持着要孩子,表示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受了感动,竟许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霓喜的手臂仍然紧紧箍在儿女身上,心里却换了一番较合实际的打算了。
她抱着瑟梨塔牵着吉美挽着个包裹下楼来,雅赫雅道:
“你把孩子带走,我也不拦你。
我也不预备为了这个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
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贴你三十块钱,直到你嫁人为止。
孩子跟我呢,每月贴你一百三。”
霓喜听了,知道不是十分决策,他也不会把数目也筹划好了,可见是很少转圜的余地了,便冷笑道:“你这帐是怎么算的?三个人过日子倒比一个人省。”
雅赫雅道:“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要两个孩子归你。
你自己酌量着办罢。”
霓喜道:“我穷死了也还不至于卖孩子。
你看错了人了。”
雅赫雅耸了耸肩道:“都随你。”
因将三十块港币撂了过来道:“以后我不经手了,按月有伙计给你送去。
你也不必上门来找我——你这个月来,下个月的津贴就停了。”
霓喜将洋钱掷在地上,复又扯散了头发大闹起来,这一次,毕竟是强弩之末,累很了,饶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也觉体力不支,被众人从中做好做歹,依旧把洋钱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辆洋车。
霓喜心中到底还希冀破镜重圆,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头混杂,那班人雅赫雅素来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里去,虽与梅腊妮生了嫌隙,究竟那里是清门净户,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没的编派。
她在薄扶伦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们全都仿佛得了个拙病,一个个变成了寡妇脸,尖嘴缩腮,气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霓喜只得不时地拿出钱来添菜,打点底下人,又献着勤儿,帮着做点细活,不拿强拿,不动强动。
闲时又到干姊妹家走了几遭,遇见的无非是些浮头浪子,没有一个像个终身之靠。
在修道院里有一次撞见了当初赠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触动前情,放出风流债主的手段,过后闻知她已经从伦姆健家出来了,现拖着两个孩子,没着没落的,又知她脾气好生难缠,他是个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讹上了,就撂开手了。
尼姑们看准了霓喜气数已尽,几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
霓喜没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间房,地段既荒凉,兼又是与人合住,极是狭隘腌脏的去处,落到那里去,顿时低了身份,终年也见不着一个齐整上流人,再想个翻身的日子,可就难了。
因此上,她虽付了定钱,只管俄延着不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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